從“短書”到巨構
紙上交流
作者:王大智
加拿大籍的艾莉絲·門羅(Alice Munro)得到了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她因為身體不好,可能不出席頒獎典禮。她接受訪問時,簡單地說“希望人們能意識到,短篇小說是重要的藝術形式”。
門羅說的話,也許引起反響,也許不引起反響。因為很長時間以來,小說寫作都以長篇為主。以專門寫短篇而受到肯定,不大容易。似乎寫小說,就要寫得厚厚的像一本書才可以。對於“厚得像書”這個問題,我有一點看法。
淺說中國的書
中國是個文化古國,三千年以來,累積了相當分量的文字著作。但是,中國的文字著作,其形式,真的是今日的書麼?這是個可以思考的事情。
中國古代雖然有著書立說(寫一本書)的說法,但是,書的定義,怕是和今天不同。書這個字的最早用法,是指寫字。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中的書,就是寫字。至於說到念書、讀書、看書——把書看成一種東西,《莊子·天下》“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是很早的記載。從動詞(寫字)過渡到名詞(書本)的過程中,儒家經典《書經》,可能有關鍵地位。所謂飽讀詩書的早期意義,應該是飽讀了《詩經》和《書經》。《書經》即是《尚書》,古文二十八篇,今文二十五篇。它是一本書嗎?不是的。《尚書》是幾十篇單篇文告的集成。以今天的觀念言之,它是論文集,不是一本書。
了解《書經》的形式,是一個開頭。試看中國的其他古書,大概情況類似。中國在唐代時候,《隋書·經籍誌》把所有的書分成經、史、子、集四部。事實上,大部分的書,(無論經、史、子、集)都是論文集,而不是書。舉重量級的著作為例。經的部分:《詩經》是詩集。《論語》是語錄-筆記集成。史的部分:《春秋》是條目式清單。《史記》的核心,“世家”“列傳”都是單篇曆史故事。子的部分:《老子》是劄記。《莊子》是寓言集。集的部分就不用說了,最早的集應該是《楚辭》,它是本詩歌集。
所以,中國古代文字適合閱讀的,以集合短文的形式為主。不適合閱讀的長篇累牘,是查資料用的文獻檔案,例如《周禮》《儀禮》《禮記》。(《尚書》的書字,《史記·天官書》的書字,更是可以看出書字的檔案意義。)可見古人很明白:可以讓人“有效”閱讀的書,必須是由短文集成的短文集。(哪怕它有多厚)別人才肯看,才能看得下去。
中、西方的長篇小說
中國因為儒家思想保守,所謂的書,多是正經書。說到不正經的“小人書”——小說呢?西漢晚期,喜歡諷刺儒家的桓譚就說“小說家合殘叢小語,近取譬喻,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這裏“短書”二字可以注意,顯然小說崇尚短篇——因為要“可觀”,就必須短小精幹。不過,桓譚不是正統的儒家人物。正統的東漢班固在《漢書·藝文誌》裏,對小說沒有好感。他說小說是“街談巷語,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既然不喜歡,對小說的長短問題,也沒有表示意見了。(中國的小說,或者說短篇小說,由什麼人起始呢?我認為應當自莊子起始。《莊子》一書,說它是寓言集也可,說它是短篇小說集、微型小說集也可。因為,它完全合於桓譚“近取譬喻”的小說特色。)
中國的小說,在上古中古時期,延續著桓譚的“短書”路線(包括唐朝的“傳奇”),一直到明清時代。明清小說的篇幅,顯著加長;因為,它受到了宋、元話本的很大影響。話本是什麼呢?話本就是說書者的腳本。說書,和讀書、念書、看書不同,不自己私下閱讀一本書,而由演員公開講(演)一本書給觀眾聽。聽說書和讀小說相比,要通俗得多。因為,讀小說需要識字,聽說書不需要識字。在中國古代那個文盲比例驚人的時代,說書自然比小說更接近普羅大眾,也更現世化。因為說書要在書棚中進行,而書棚是個現金買賣的地方。所以,中國說書的特色之一,便是“拖棚”——拖拖拉拉地分好多回說。一個故事(一部書)說的場次能夠越多,說書者就可以向聽書者收取更多金錢。這種拖拖拉拉的說書腳本,就是話本。話本可以不說給聽眾聽,而拿給讀者讀嗎?這是明清小說家的一種創意了。他們或者模仿話本,或者直接取材話本——像話本一樣的長篇章回小說,於是乎便出現了。
那麼,這種話本形式的章回小說,是“厚得像書”的小說嗎?我認為不是。明清小說家,也深懂“可以讓人有效閱讀的書,必須是由短文集成的短文集”這個道理。明清章回小說,絕對可以視為“有連貫性的”短篇小說集。 明清小說分章回,和說書者分場次的目的完全一樣。每一章回都自成單元,可以單獨閱讀。如果感興趣,可以連續閱讀;如果不感興趣,也就放下了。這種選擇性,是延續桓譚“短書”的高明智慧。因為不強迫讀者,反倒使讀者欲罷不能,願意花費較長的時間閱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