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得太多了。宗璞有一次見到我,急切地說:“王蒙,你寫慢一點!”她當然是好意,她叫我“老弟台”。我也承認如果我少寫一點,可以更高明,更清純,更矜持也更精到。十餘年後的今天,我自我審視:王某人是否有一種不能算是十分健康的心情?有點寫作狂。不知道寫作狂裏有沒有迫害狂的因素。已經封殺了二十年,目前仍然麵臨著必欲除之而後快的煞有介事的小圈子和你怎麼還寫還不快快老掉的非鄭重憤青兒。你必須發出自己的聲音,作為對他們的回答。
不,這樣說不對,誇獎的,喜歡的,鼓勵的,知我愛我的讀者與同行是那麼多!九四年春節,我收到北京廣播學院一個宿舍的全體女生自製的賀卡,她們全部用我的作品《風箏飄帶》、《春之聲》、《海的夢》裏的語言,編織了純美的賀詞。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潸然!我的寫作是快樂的溫暖的舒暢的與絕妙的!
我的一係列論說雜文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尤其是《讀書》上的專欄《欲讀書結》。我仍然文思如潮,話語如瀑,我仍然不無鋒芒,批日丹諾夫,批全知全能的神話,提倡善良,提倡正視與承認文學生活格局的變遷,研究李商隱與紅樓夢,懷念剛剛離世的夏衍、馮牧與陳荒煤,走向世界,評說世界,從《白蛇傳》說到《巴黎聖母院》,後來又從《莎樂美》講到潘金蓮與巴別爾。我念念於拓寬一點我們的眼界,我們的精神空間。我提出一個概念,叫做無文化的傳統,即焚書坑儒、“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的傳統,老粗的傳統,娘西皮的傳統。我覺得批判封建主義文化、資本主義文化、修正主義文化的結果,可能是幹脆打倒一切文化,隻要野蠻。我左衝右突,我東談西摭,我談笑風生,我亦諧亦莊,我指點江山,我縱橫文藝,我回憶、記敘、描寫、議論、質疑、嘲笑也自嘲。我就是這樣迎接自己的花甲之年,迎接各方麵的關注與厚愛,風風雨雨與風言風語。
從這些資料中也可以看出各傳媒,各出版單位,各有關方麵是怎樣地支持我、歡迎我、期待我、厚愛我的。我要特別提出三聯書店、《讀書》編輯部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值得一記的尤其是三聯的沈昌文先生,他三教九流,他廣交文友,他周旋有術,他日理萬機,他聯通三方(官方、學院、江湖)三道(請你自己去想)三麵(大陸、港澳台、美歐),處變不驚,他永遠自有道理。他自居閣樓人,有時住都住在堆滿書報紙頭的編輯部。而且,他一天至少有兩頓餐飲在館子裏吃,他的飯局調劑了、豐富了、溫暖了、充實了多少海內外作家學人活動家代表人物的頭腦、心靈與腸胃(他自稱三陪:陪早餐、午餐、晚餐,有時候還有夜宵)。他做到了以食促文促學促思想促友誼。他甘心做嫁,他牽線搭橋,他成人之美。他本人雖然著作不豐,然而他是朋友們工作與生活快樂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源泉,他日研究這一時期的中國文學史思想史出版史學術史,不可忽略這樣的人物。我應該感謝,我應該知足,我應該感到滿意溫暖而絕對不是牢騷冷落。
我一直想建議北京市餐飲管理部門發給沈先生一張榮譽食客證書,並給予終身特價優惠待遇。
我同時相信,見解歸見解,真正做文學的朋友,真正懂文學的朋友,隻要不是那種出口傷人的Fresh PH.D(新出爐的哲學博士),絕對不會因為個別問題上的見仁見智而反目成仇,恩(雙方的、互相的)將仇報。我與張承誌有歧見,但他還是公開地表達了他的友好與謙讓心意,我請他來家裏談(我更多地去過他家多次),請他到新疆風味的阿凡提餐廳用飯。我參加了一家文化公司為他頒發的愛文文學獎活動並致了賀詞,他也參加了給我頒發同樣獎項的聚會並致了祝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