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以後,數九寒天就要來了,妞的姥姥終於被母親攙著進了妞家。自家的姥姥來了,妞自然就不去別處尋姥姥了。姥姥身體還算硬朗,氣色也很好,人胖自然很顯富態,麗華的姥姥來妞家竄門時總是要拉住妞的姥姥誇一陣子:“老姐姐,看你這福相喲!”妞的姥姥幹淨,胸前的盤扣處掛一手帕用來拭嘴和淚,褂子幹幹淨淨,沒有一處飯漬,連小腳上那黑色的小鞋都一塵不染,麗華的姥姥每次都要先嘖嘖稱讚一番,才打開話匣子。妞家的火爐子燒得旺旺的,炭火上烤著南瓜子,倆老人邊嗑瓜子,邊家長裏短的嘮著,妞坐在旁邊無聊地用火鉗子敲打著地,感興趣時也停下來聽一聽。妞總認為她們的世界裏人物關係如此複雜,妞是搞不清楚的,但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裏。妞認為守著火爐,守著這姥姥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姥姥就是腿腳不靈便,妞的身高正好一支拐棍的高度,不高不矮,姥姥扶在妞的頭上正合適。太陽好的日子裏,姥姥總是要要出去轉轉的,每次母親都要喊:“妞啊!趕緊扶姥姥出去轉轉啊,你慢點兒走,別摔了姥姥。”妞這根活拐棍自然是逃脫不了的,乖乖過去說:“姥姥,我來扶你。”姥姥的手按在她頭上,妞就像一隻巡視的公雞,目光緊盯前方,脖子抻得緊緊的,腰板挺得直直的,頭絲毫動彈不得,腳還得慢慢走。即使妞走得已經很慢了,姥姥還是喊:“慢點兒,慢點兒,姥姥要跟不上,要摔倒嘍。”妞兩隻腳蹭著地,一點點挪。這一老一小,走在院子裏,很是惹人發笑。路過人總要給妞的姥姥打招呼:“你老腿腳還好,身體真硬朗!”姥姥停下腳步,張開沒牙的嘴一樂:“好著呢,好著呢!身體好著呢!”妞沒有了自由,而且如此窘迫,若換了別人,妞是斷然不去做的,但為了姥姥妞什麼都願意做。
妞的母親很是孝順,所有藏在櫃子的好吃的都是要送到這位姥姥的手裏的,如今姥姥在這兒,一半的吃的落入妞的口中。妞的母親不叫姥姥“媽”,叫“娘”,妞聽了好生奇怪。姥姥叫“菜”不叫“菜”,叫“就吃”,這些詞彙妞總是要哈哈哈笑一陣子,但隻有這樣的鄉音,隻有在姥姥麵前,倔強不服輸的母親才露出小女兒的一麵。姥姥在妞母親麵前還是有做母親的威嚴的,姥姥無論是在床上還是椅子上,總是要像菩薩打坐似的,盤腿坐著,坐在那裏的外婆,似乎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母親炒個菜多放一勺油,她就會大喊:“丫頭片子,放那麼多油幹甚?日子長著嘞,省著點兒過。”給她看電視時她又嘮叨:“這個匣子又費電,又吵人,趕緊給我關了,你個‘丫頭片子’吵得我心慌嘞。”姥姥“丫頭片子,丫頭片子”喊母親的時候,妞就會忍不住發笑:“原來母親和自己一樣,也是個‘丫頭片子’。”妞殊不知道,這“丫頭片子”,才是一位母親對兒女最溫柔的呼喚。
快過新年的時候,姥姥就要堅決回去了。按規矩是要回兒子家過年的,母親總是想挽留幾日,拉著姥姥的手說:“娘哎,再住兩天,在這過個年,家裏沒火,冷嘞!”但姥姥惦記家裏的兒子——妞的舅舅,姥姥盤腿坐在椅子上甩開母親手:“胡說嘞,咋能在閨女家過年,妞他舅還等著回去嘞,趕緊把我送回格。”妞的母親是勸不住的,因為妞的小舅舅是姥姥唯一的兒子了,大舅舅前幾年意外去世,小舅舅是姥姥唯一的精神寄托。姥姥著著急急回去了,她心裏惦念著的還是自己的小兒子,因為妞的這位舅舅是一位可憐的人兒,是一個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