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苦:蕭蕭風雨夜
魚幼薇,字慧蘭,生於長安(今陝西西安)城郊的落拓士人之家。父親飽讀詩書,卻功名未成,便寄希望於幼薇。
幼薇受到係統的教育,打下了很好的基礎。五歲便能背誦數百名詩佳章,到了七歲,寫出了處女作。十一歲時,詩作已在長安文人中傳開,被譽為“詩童”,成了備受關注的少女詩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新銳美少女作家。皇甫枚作《三水小牘》,讚她:“色既傾國,思乃入神,喜讀書屬文,尤致意於一吟一詠。”幼薇的才華也引起大詩人溫庭筠的關注。
當時,父親已謝世,魚家母女隻能住到平康裏的棚戶區。平康裏位於長安東南角,是當時著名的紅燈區。母女二人靠給附近青樓娼家做些針線和漿洗的活兒來勉強維持生計。
十三歲那年的暮春午後,溫庭筠慕名尋訪。他請幼薇即興賦詩,幼薇請大詩人出題。
溫庭筠想起來時路上,柳絮飛舞,拂人麵頰,便要幼薇以“江邊柳”為題作詩。幼薇略沉思,寫下《賦得江邊柳》: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
影鋪秋水麵,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低係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複添愁。
年紀輕輕,就已遭遇蕭蕭風雨。
從此,溫庭筠常出入魚家,為小幼薇指點詩作,並不時接濟。他與幼薇,既像師生,又像父女、朋友。幼薇傳世詩作有五十首,其中大部分是在與溫庭筠互答相贈的情況下寫出的。
不久,溫庭筠離開長安,遠去湖北襄陽,任刺史徐簡的幕僚。
秋涼葉落時節,幼薇思念遠方人,寫下《遙寄飛卿》: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露清。
月中鄰樂響,樓上遠山明。
珍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
嵇君懶書劄,底物慰秋情。
飛卿是溫庭筠的字,他才情非凡,麵貌卻奇醜,時人因稱之“溫鍾馗”。溫庭筠雖然對幼薇十分憐愛,但一直把感情控製在師生或朋友的界限內。而在當時,情竇初開的幼薇,早已把一顆春心暗係在老師身上。溫庭筠離開後,她第一次借詩句吐露了她寂寞相思的心聲。
不見雁傳回音,轉眼秋去冬來,幼薇又寫《冬夜寄溫飛卿》:
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
疏散未閑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苦思搜詩,不過是為了寄個信,盼個回音。
遇李億:如何得作雙成?
十六歲那年,溫庭筠回到長安。幼薇光豔照人,婷婷玉立。驚喜在幼薇心頭掠過,但溫庭筠仍以師生或朋友的方式相處。
一日無事,師生兩人興致均好,相偕到長安城南風光秀麗的崇貞觀中遊覽,正碰到一群新科進士爭相在觀壁上題詩留名。他們春風滿麵,意氣風發,令幼薇對他們能用才學換得功名而羨慕不已,但羨慕之餘,她又略有一絲傷感,因為這種事對當時的女孩子來說是不可能的。他們題完詩後高談闊論著遠去,幼薇按捺不住滿懷感慨,便也在觀壁上寫下七絕:
雲峰滿月放春睛,曆曆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貴公子李億遊覽崇貞觀時,無意中讀到了幼薇留下的詩,他想會一會這位才女。李億這次赴京是為了出任因祖蔭而獲的左補闕官職,就任後,他開始拜訪親朋故舊。一天,他去拜訪溫庭筠,書桌上一幅字跡娟秀的詩箋令他怦然心動,這首詩便是《寓言》: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明月。
鄰樓新妝侍夜,閨中含情脈脈。
芙蓉花下魚戲,帶來天邊雀聲。
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李億問老溫是誰寫的,老溫自豪地說:是我的女弟子幼薇寫的。
李億一打聽,原來幼薇就是那個在崇貞觀題詩的女詩人,他不禁越發心動,迫切地想認識她。溫庭筠成人之美,將兩人約在長安最豪華的、相當於現在的五星級的酒店裏會麵。
幼薇身著時裝,豔光四射,直把個李億看得目瞪口呆,魂不歸舍。席間,兩人眉目傳情,相談甚歡。
事後,李億央求溫庭筠撮合好事。李億這年二十二歲,可謂少年得誌,於是溫庭筠就積極成全。
溫庭筠去見幼薇,問她:“你看李億此人如何?”
幼薇含羞,微微低頭,說出兩個字:“甚好。”
老溫故意感慨說:“甚好什麼呀?他人倒是甚好,就是他有老婆這點不好。你願意給他做妾嗎?你願意,我還不樂意呢。這事再說吧。”
幼薇抬起頭,撲閃著一對大眼睛,說:“老師,像我這樣出身寒微低賤的人,能得到李公子青睞,就是做妾,我也心甘情願。”
一切水到渠成,溫庭筠為兩人保了媒。
陽春三月,一乘花轎把盛妝的幼薇,迎進了李億為她在林亭置下的別墅。林亭位置頗佳,離長安城隻有十餘裏,是一個有山有水、鳥語花香的地方,長安的大多富貴人家和官員都居住在這裏,這是一個典型的富人別墅區。
幼薇正值花季,而且身體也完全成熟了。小美女芙蓉如麵,肌膚如雪,身段性感而嫵媚,讓李億流連忘返。新婚燕爾,兩人在林亭度過了無比舒心愜意的時光,如膠似漆,吟詩作賦,遊山玩水,如《寄劉尚書》:
八座鎮雄軍,歌謠滿路新。
汾川三月雨,晉水百花春。
囹圄長空鎖,幹戈久覆塵。
儒僧觀子夜,羈客醉紅茵。
筆硯行隨手,詩書坐繞身。
小材多顧盼,得作食魚人。
嫁得如意郎君,得作賢妻良母,這是她的夢,而一度,她以為夢已成真。
外宅婦:卻恐相將不到頭
堅圓淨滑一星流,月杖爭敲未擬休。
無滯礙時從撥弄,有遮欄處任鉤留。
不辭宛轉長隨手,卻恐相將不到頭。
畢竟入門應始了,願君爭取最前籌。
這首《打球作》可見當時幼薇隱隱擔心自己的美夢破碎,她知道李億是私自娶了她,自己還不算正式過門。有時,她也會恐慌,因為自己出身低微,一無所有,所憑借的隻有才貌而已。
是的,夢總會醒來。幼薇其實隻是一名“外宅婦”而已。當時,女人的等級分為:妻、妾、外宅婦。前兩者都是有名分的,而後者是“非法(宗法)”的,沒有任何名分。外宅婦生養的孩子,除非“丈夫”家族承認,否則也無法認祖歸宗。
當時,李億夫人裴氏見丈夫去京良久,也不來江陵接自己,就三天兩頭寄信催促。李億隻好親自東下接眷。
從長安至江陵,往返需兩個月,李億又是出仕後首次回家,必然有一番會親宴客、上墳祭祖的活動,又耽擱了幾個月。幼薇獨守空房,相思日深,作《江陵愁望寄子安》,子安是李億的字:
楓葉千枝複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李億收到了信,但妻子裴氏也得知了消息,她萬萬沒想到,丈夫竟背著自己在外麵勾搭了一個狐狸精!於是向李億發難,並要求跟他一同前往長安。李億拗不過,隻得答應。一路上李億對妻子賠盡了小心,求她接受幼薇,可出身名門的裴氏始終不肯點頭。
裴氏領著三個隨身侍女,氣勢洶洶地踏進林亭別墅,剛碰麵,就叫侍女們把幼薇按倒在地。幼薇見一旁的李億低著頭,不吭一聲,當即心灰意冷,任由擺布,侍女們拿出藤條,對她狠勁抽打。幼薇忍著痛,隻盼著裴氏出了氣後,還能夠接受她。
在唐朝,正妻有特權,小老婆們卻苦也。《唐律疏議》中涉及正妻和小老婆“鬥訟”的,顯然不拿姬妾當回事兒:“諸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期親及外祖父母殺者,與主同。下條部曲準此。”小老婆也是永遠無法“轉正”的。於是,悍妻妒婦湧現唐朝,無數姬妾慘遭正妻迫害,要麼用筷子紮瞎雙眼,要麼推到井裏、填滿石頭滅跡。男人對此也無可奈何。
第二天、第三天,裴氏仍對她非打即罵,最後還逼著李億寫休書。
李億不敢不從,他以後的仕途升遷還得仰仗夫人家族的勢力,於是寫下休書。兩人的私婚僅僅維持了三個月。
事後,李億暗中資助曲江鹹宜觀,把幼薇悄悄送進觀中。路上,李億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幼薇越走越遠。
入道觀:楊柳東西絆客舟
鹹宜觀觀主是個年邁的道姑,幼薇入道觀後,住持一清師太給她取道號“玄機”。從此魚幼薇成了魚玄機,幼薇這名字也很少有人提起,隻有她的老師溫庭筠不改口,還叫她“幼薇”。
美貌才女成道姑,伴孤燈,聽木魚。長夜無眠,魚玄機作《寄子安》:
醉別千卮不浣愁,離腸百結解無由。
蕙蘭銷歇歸春圃,楊柳東西絆客舟。
聚散已悲雲不定,恩情須學水長流。
有花時節知難遇,未肯厭厭醉玉樓。
明知就要分離,楊柳還依依。明知再難相遇,樓頭還空守。
魚玄機苦苦思念,卻不見丁點音訊,又寫《寄李子安》:
飲冰食檗誌無功,晉水壺關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