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朦朧,山高月小,一片茫然迷離撲朔景,尋不見沈郎,天上人間盡淒涼!月若有情,月也傷心!月光起,悲傷更起。月亮啊,你能看到我日夜思念的沈郎嗎?你高高在天穹,你自團圓自明亮,高高的山月照我孤苦與悲傷,也定然照得我沈郎九泉下徘徊的魂魄。她恍惚起來,仿佛天上的星光是沈郎的眼睛,天上的清月是沈郎慘淡的臉龐,沈郎就在高高的天空,在眼前花影搖動處,正在用多情的目光注視著玉娘,那風聲是沈郎和玉娘說的不盡思念的話語,是沈郎吟誦著玉娘最喜歡的詩句。陰陽相隔,她的思念似乎已無從寄托。但她確信,沈郎就在另外一個世界等著她。尤其是有月的夜晚,她甚至會相信月光能跨躍陰陽,為她找到沈郎。於是,每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她都會在月光下久久地徘徊,企盼奇跡出現。然而,時光何回轉,死去誰還生?流月將波去,潮水帶星來,歎隻歎人間花紅總不久,落英一歸寂,淒淒月光盡悲涼。千年修得一情緣,今朝一夕永相絕!永相絕,從此刀劍剜心腑,滴血滴淚,日日哭風中!
黃昏,還是那個六角竹亭,依舊是池塘映清月,天穹幾點疏星,柳絲風動輕盈,一樣的淺月如鉤,精巧清晰,然而,傷心人眼中萬物盡傷心,憔悴人看花花憔悴,淚眼觀景景也悲,露珠水滴猶落淚,一發淒慘難訴。風嗚號,似乎多了幾隻秋蟬在風裏淒慘悲秋啼落葉。此時,斜陽已盡落,群山深沉。燕兒飛回梁間,鳥兒歸林宿息。日間喧囂的萬物漸次沒落霧靄漸起的夜幕中。暮色如霧,籠罩一切。在月未升起時,黑色如死亡的陰沉。
新月漸漸爬上柳梢頭,照得四野清灰慘淡。荷塘一池波光粼粼。曾幾何時,也是這樣的夜啊,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不過那時是早春三月,一切春意盎然。三月春風滿麵的江南水鄉啊,自是風光迷人。景色端的美麗真切。是一個雨後潔淨的天空吧,池塘的荷葉田田,上麵有水珠晶瑩,薄紗籠罩的夜色微茫中,身姿婀娜如翠竹,一身潔白的衣裳分明是仙女下凡,那是怎樣的爛漫春事,怎樣喜悅的情竇初開,兩情綿綿。可是,一聲驚雷風過,美夢幻影如雨後彩虹,一刹那,萬紫嫣紅消失一空,留下人間黃泉契闊,生離死分,兩不相顧,殘酷得不能再殘酷。
獨向花下吟,翠條刺羅襟。
徘徊吟不就,婢子整瑤琴。
撫琴不堪彈,調別無好音。
一弦腸一斷,斷盡幾回心。
——張玉娘《春曉謠》
她為沈郎畫了幾張畫像,一張貼在自己的床頭,一張貼到沈郎的墓碑上。對著沈郎的遺像,朝夕癡凝相望,幽燈飄忽,窗外長風嗚嗚,思緒悠悠騰起,飛入九霄雲外,似相逢,魂魄依舊兩情繾綣,一日之別如十年,兩鬢如霜,蒼老憔悴,跌跌撞撞,未語淚先流,相執手,驚理霜鬢,麵容淒淒哀惋,各自驚心。
“燕子樓空,鳳簫人遠,幽恨悲黃鵠。”從此玉娘的世界一片漆黑。“任釵橫鬢亂,慵自起來偷整。”這種不是病卻大於病的姿態,和李清照的“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是何等一致。“桂殿風香暗度,羅襪銀床立盡,冷浸一鉤寒”的一個“寒”字,此時讀來,真會讓我感覺冷冷的,冰冰的,心也是涼涼的。寂寞夜夜,淚水潺潺,郎啊郎,今夜在何方?“強起推殘繡褥,獨對菱花,瘦減精神三楚。”沒有精氣神兒,玉娘的世界是冰天雪地,一年四季,北風呼嘯,冰雪不消融。“細思算、從前舊事,總為無情,頓相孤負。”舊事溫柔,可沈郎已去,海誓山盟都被無情辜負。其實玉娘明白,不是沈郎薄情寡義,離她而去,其實是蒼天的無情,讓他辜負了玉娘的一片柔情,蒼天同時也辜負了他的一片真情。“到黃昏。敗荷疏雨,幾度銷魂。”傷心不是一兩天的事,寂寞裏,強忍愁苦在心裏翻滾,淚珠兒在眼眶裏打轉,往事在腦海裏盤旋。“愁未休、窗外又敲黃葉。”哪怕此時隻是輕輕的一片飄落的葉兒,在玉娘眼裏感覺也是那麼的沉重,一如玉娘永遠無法釋懷的心情。
一彎殘月如鉤掛天瓊。疏窗青輝冷如水,淚流濡濕芳枕。玉娘驚醒時又一次感到心窩疼痛難忍,她捂著胸口哀歎到:“天缺一塊有女媧,心缺一塊誰有補?女媧可練五色石補蒼天,玉娘憑借何物可補心?”自言自語卻引得又傷心落淚好一陣子。稍息,止住了啜泣,起身拿過筆墨紙硯,和淚寫下詞句:
秋入瑤台玉簟涼。藕花香暗度、紫荷鄉。軟羅輕扇動清商。霜漸老,庭外菊花黃。
眉月畫應慵,瘦臒羞對鏡、怨容光。淚痕寒染翠綃裳。梧葉盡,疏影下銀床。
——張玉娘《小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