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的一生雖幾度出任公職,但大部分時間是在鄉賦閑,其間寫過大量簡淡古樸、樸素秀逸的田園詩,作曠達之想,以求寄托。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陸遊《遊山西村》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陸遊《臨安春雨初霽》
這些詩衝淡恬適,清新古樸,仿佛紛擾塵世間,隻剩這春雨杏花、柳村農家。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陸遊《書憤》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陸遊《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三萬裏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
——陸遊《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東海騎長鯨;猶當出作李西平,手梟逆賊清舊京。
金印輝煌未入手,白發種種來無情。成都古寺臥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
豈其馬上破賊手,哦詩長作寒螿鳴?興來買盡市橋酒,大車磊落堆長瓶;
哀絲豪竹助劇飲,如鋸野受黃河傾。平時一滴不入口,意氣頓使千人驚。
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何當凱旋宴將士,三更雪壓飛狐城!
——陸遊《長歌行》
多少次夢回沙場,瓜洲渡戰船上的雪啊,大散關鐵馬後的風啊……壯士銀甲金刀,橫戈躍馬……夜半驚醒,淚濕枕巾。別人是“夢裏花落知多少”,他卻是“鐵馬冰河入夢來”。七十餘年的坎坷滄桑,怎還不能熄滅他的一腔報國理想,以他的品行,自是不屑權臣韓侂胄的為人,又怎會寫詩頌揚,可因他支持北伐,一切就有了原諒的理由。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原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予。
——陸遊《鵲橋仙》
一個多情的書生,一個愛國的詞人,一個閑適的老翁,盡在陸遊一身。他在南宋一朝,如同懸在中天裏的明月,光照萬年。
愛國詩人陸遊,一生力主北伐,雖屢受排擠和打擊,但愛國之情至死不渝。飽經浮沉憂患,也多次生出閑隱之心,將豪放壯闊的愛國詞風,轉為清曠淡遠的田園之風,同時也滲透太多蒼涼人生的感慨。陸遊在四十一歲時,買宅於山陰,就是如今的紹興鏡湖之濱、三山之下的西村,次年罷隆興通判時,閑居於此。西村宅院,臨水依山,風景秀麗,他每日以清風、白雲為伴,心情也漸漸舒展,暫忘朝廷的傾軋,邊塞的戰火。每日閑事漁樵,甚至倦於讀書寫字,隻拿垂竿,去江邊獨釣,所以自號漁隱。
陸放翁坐看雲起,風月靜好。春朝秋夕,此心如鏡,看雲卷雲舒,緣起緣滅,皆自在尋常。那時候,雲水隻是雲水,萍蹤還是萍蹤,悲無可悲,喜無可喜之時,又何須懼怕萬丈紅塵?
他身寄湖山,心係河嶽,這一首《鵲橋仙》意境深遠,灑脫而超然。他在詞的開篇,流露出他對戎馬生涯的追憶。“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那是他生命中刻骨銘心的歲月,所以才會如此的一往情深。他在鏡湖邊,懷想當年華燈下,和同僚們一起縱情飲酒,賭博取樂,騎上彪悍的駿馬,追風逐雲,縱橫馳騁。隻是,這樣的豪舉,誰還記得?“誰記”二字,道出了淡淡的無奈和遺憾,從華麗轉向了落寞。詞是從他在南鄭幕府生活寫起,他初抵南鄭時滿懷信心地唱道:“國家四紀失中原,師出江淮未易吞。會看金鼓從天下,卻用關中作本根。”他在軍中的生活也極為舒暢,華燈縱博,雕鞍馳射,多少豪情壯舉。然而不到一年,朝廷的國策有了轉變,雄韜偉略皆成空。
風流雲散後,便有了這樣的結局:“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那些終日酣飲取樂的酒肉之徒,碌碌庸庸的人,反倒受賞封侯;而那些滿懷壯誌,有學識的儒生,霸氣淩雲,但求馬革裹屍的英雄,卻被迫投閑置散,放逐田園,作了江邊的漁父。也許那些酒肉之徒,懂得見風使舵,而英雄多傲骨,不屑於奉迎攀貴,所以有了兩種不同的結果和宿命。一個“獨”字,寫盡了太多的人生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