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趙文明(1 / 1)

我的老師趙文明

1989年4月,鶯飛草長,我們班(上饒師範上饒縣分校86級1班)全體同學在上瀘小學實習。到達的那晚,班主任給我們講實習紀律和任務。我煩透了這些,我還沒有從一個親人因愛情而自殺的悲痛中醒來。小學教學樓是個祠堂,很陰暗,電燈疲憊地照在一張張興奮的臉上。我從抽屜裏找出一本作業本,開始寫這個愛情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小說。我邊寫邊哭,哭完了,一本作業本也寫完了。一夜沒睡,淩晨就眷抄,4500多字。我不認識報刊編輯,順手寄給《江西法製報》。

一個月後實習結束,意外地收到了樣報,整整一個版。我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人,做事喜歡再接再厲、快馬加鞭。放開一個下午的課,我又寫了一篇5000字的小說,再投。

很快收到了編輯的來信,署名趙文明。他的信讓我終生難忘:“你是個勤奮的學生,文字很有功底,隻要努力下去,一定能成才。我已經破例為你發了一個整版的小說,以前從沒有過。這篇稿子,容後處理”。文跡瀟灑,秀內含剛。

“容後處理”給了我多少期待。每天第一節課結束,我直奔圖書館,急急地查找《江西法製報》。對於一個狂熱的初寫者,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我開始大麵寫作,詩歌、散文、小說,泥沙俱下,一本厚厚的筆記本隻能容納兩個星期的日日夜夜。發表的文章卻沒有一篇。同學們忙於酗酒,談戀愛。學生時代即將結束。

炎熱的暑期,我焦灼不安,不知何去何從,每天隻在武打小說中尋找安慰。有一天,我去村委會看報紙,隨手翻開,就看見新刊登在《江西法製報》的小說。我一連看了3遍,好像不是我自己寫似的。整整一版。上帝,不要太愛我。

畢業後,我被分配到西山中學教初一語文,我無精打采,情結低落。我不寫作,不看書,整天騎一輛“海獅”牌自行車,在同學之間穿來穿去。我把這些情況告訴了趙文明編輯。

他很快來信,引用魯迅的話告誡我: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並說,有機會來看我。

我等待這一天,又著手寫小說。轉眼春江水暖,在案頭,我已寫了20多個短篇和一個中篇,散文也寫了整整一筆記本。我每個星期都有退稿信。我很少上班,課上完就回家。有一天,我正在家裏寫小說,母親很驚恐地問我:“你犯了什麼事,派出所的人找你了。”

那是下午,陽光燦爛,我的房間卻很陰沉,木窗露出手帕大的天空。我喜歡在光線黯淡的空間裏寫作。我走出房間,見三個民警圍著一個戴細邊眼鏡的人。民警說,你是傅菲吧,這是法製報社的記者,來看看你。我激動得說不出話,引他們進了書房,讓坐。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穿黑色西服,寬邊細花的領帶顯出都市人的瀟灑。

趙老師對我說,你的環境太差,不過環境差更能出成績,近期寫了些什麼?我翻出一大疊的小說稿。他看了看,不是很專注,可能是稿子太多的原因。他說,你以後要多看些外國的作品,卡夫卡、博爾赫斯、海德格爾等人的作品值得讀。我結結巴巴地說了一些自己的閱讀習慣,主要上指俄羅斯文學和拉美文學。

談了一個多小時,他建議我去派出所深入交談。晚飯在鄉政府食堂吃,他喝了幾杯酒,很書生氣地侃侃而談。他的觀點有些偏激,但很現實,一針見血。他說,這是他第一次來農村,以前不知農村是怎樣的。他16歲考上南開大學,工作在省城,沒機會走。他說,這次是專程來看我的,沒有采訪任務。他又說,在農村好,了解底層生活,多寫小說,這個時代必然是現實主義小說時代。

他的話有點傷感。我有點膽怯,他問一句我答半句。

那天晚上,他回到了城裏。第二天他坐火車走了。我恍恍惚惚地過了一個星期,收到他的來信,和一本選有他作品的詩集。在信中,他談了一些對生活對未來的觀點,又談到卡夫卡為什麼會寫出《城堡》。我沒悟出什麼,我隻想,假如生活允許自己選擇,我一定當一個副編輯。

1991年正月,我受到了人生第一次致命的打擊。我離開了農村,與痛苦結伴遠行,命運的沉浮亦由此開始。

我再也沒有向趙文明老師投稿。1994年10月,我如願以償,成了一名副刊編輯。每天中午,我給作者寫信,寄報紙。這種工作具體而艱難,更需耐心和眼光。而我自己的定力減退,缺乏激情。隨著工作的調整,我也在調整自己,去溶入社會。社會是一鍋熱水,而我隻不過是一塊小糖,很容易化了,給作者的信逐日減少。也許我隻是隨風吹落的葉,不能給別人心靈春天的消息。

我懷念趙文明老師,我總不明白,他平生第一次遠行三百公裏去鄉間,去看看隻投了兩篇稿的作者。這次行動,於他而言,沒有更大的意義,也許出於良知。尤其今天,我更懂得這種熱愛的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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