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多重奏
。。。。。。淚水。揮別的手。臉頰上留有溫度的吻。藍色的方巾。濛濛細雨。火車讓我想起灰白色的站台,那是出發和告別的地方。那是南方小站,灰色的拱頂與瓦藍的天空融為一體,不遠處是馥鬱的菜地,散落的暗紅的房舍讓大地顯得空曠和寂寥,狹窄的鐵軌把遠方從心房帶走,把握緊的雙手分開。小站的圍牆粉刷了一條紅色的標語“切勿橫穿鐵路小心火車”。雨在火車停靠之前,嚓嚓嚓地劃傷天空的肌膚,雨滴就像藍色的火苗,冷冷地燃燒。站台上稀稀拉拉的人群,被惆悵的氣氛籠罩,眼前的一切變得渺茫。他們有的作臨別長談,有的獨自翹望空落的遠方,有的忙於購買食品,有的悠然抽煙。“火車怎麼還不來呢?一生中有太多的時間用於等待。等待對於生命來說有什麼意義呢?”一個背挎包的戴黑框眼鏡的人一邊嘀咕一邊來回踱步,他的神情彌漫著年輕人少有的焦慮,看樣子,時間作為一種病毒已經嚴重侵害了他的神經,他在內心的旋渦掙紮。其實等待是一種暸望的姿態,出發是為了暸望得更遠。山岡的拐彎處傳來喤噹喤噹的火車聲,巨獸一般讓整個世界掩埋在它的咆哮之中。繼而,火車如洪水噴湧而來。這鋼鐵的巨獸,在速度中獲得力量和生命。人群往邊界點跑,小販也擠到火車的窗口。小販有的一手提開水瓶一手拎方便麵,有的推著食品車(堆滿快餐、方便麵、茶葉蛋、撲克牌、黃色雜誌、礦泉水)在吆喝:“看一看再買啊!有好的吃好的啊!礦泉水5塊錢一瓶。”聲音綿長悠揚。小販大多是婦女,穿青藍的長褂(衣襟積澱了黑黑的油垢),手中攥著一把零鈔,臉上柔潤的光澤被灰塵遮蔽。生活輕易地掠奪了人的激情和活力,體內的馬達不經意間熄火。一對戀人擁抱的身軀加速淚水的奔流,她穿海洋底色鑲白花的連衣裙,眼神有點迷離慌亂。“你不要讓我在等待中老去。”她說。事實上,抱著她的僅僅是一雙手而已,帶著她唇香的人去一個千裏之外的城市約會美人。人是什麼?就是最讓別人厭倦的東西。
我熟悉那個小站。在郊區,蔬菜地和養殖場構成了我少年時對城市的觀察台。我出生在僻遠的山村,隻有一條沙石公路通往百裏之外的小城。貧窮是可想而知的。我被奶媽抱養到四歲。大片的稻田和連綿肅穆的群山使我的記憶充滿了植物迷人的氣息,醇厚,氤蘊,溫暖,蒼翠。十歲那年,奶媽遷居到郊區。搬家的大貨車擠滿了五鬥櫥,矮櫃,飯桌,板凳,木架床,躺椅。媽媽見車倉裏還有屁股大的位置,對我說,你跟奶媽去吧。一路上,春季的雨編織了我最初背叛鄉村的夢想。我透過車縫看見城市低矮的灰色的天空,還有呼嘯而過的火車。火車撕裂長風的聲音讓我顫栗。
奶媽家座落在小站旁,凹陷在一片高大的樟樹桉樹之中。遍地都是蔥蘢的蔬菜和銀白色的養殖場。鐵路的右邊是浩蕩的信江,左邊是岩石塊壘成的房舍。我看見的火車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對時間和空間進行了掠奪,與我年幼的瘦弱的身體形成巨大的反差。它飄忽的影子是生命的縮寫,也是終極。我感到我的內心無邊的曠闊。我天天在鐵路玩,提竹編的小籃,撿拾拋落的活性炭煤塊塑料瓶。鐵軌在身前身後無限延伸(在同樣延伸的人生道路上,人作為移動的點,渺小如螞蟻。我們以加速度的形式向死亡奔跑)。一個少年的悵惘是這樣形成的:火車終究要去哪裏呢?它日夜奔馳到底在追趕什麼?
傍晚,奶媽就會帶我去鐵路散步,緋色的雲霞浸染了信江,墨綠的山岡多了一些抒情的色調,樹林裏的村子升起繚繞炊煙,暗藏神秘和憂傷。奶媽個子矮小,喜歡穿靛藍的短襖,把瘦小的臉映襯得灰暗(她其實是個很開朗的人),也把她困苦的生活展露無遺。我想我對火車已經入迷了——它撲麵而來的陰影,它轟轟隆隆的咆哮,讓我情迷瘋狂。奶媽給我講許許多多有關火車的故事,她和藹的微笑讓我至今懷念。但她從未踏上過火車。火車從未進入她的生活,這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其實火車離她非常遙遠。人生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那個淫雨霏霏的春天,我目睹了人生第一件死亡事件。奶媽的一個鄰居,因抗拒家庭對愛情的幹預,和她的情人臥軌自殺。那是她倆約會的地方,木槿吐出花苞,野草爬滿山坡。現場是悲烈和慘熱的,哭聲四野。而逝去的火車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年輕的生命也不能阻止它的奔跑。村子很快淡忘了這個事件,忙於種菜割草喝酒鏟煤。而它留給我的陰影是如此的巨大——我開始明白,有一個黑洞從一出生時就等待我們,它的引力越來越大,最終帶來無法穿透的黑暗。這也是我活得簡單的初衷,人永遠不能深究晦暗的奧義,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值得眷顧。
很多年之後,我經常深入火車的內部。坐在蛇皮袋上打磕睡的是民工,他的頭發野草一樣散亂,歪扭的身子隨著 車廂的晃動而晃蕩,他短暫的睡眠讓他回到一個柔軟的懷抱――夢中越來越近的故鄉已漸行漸遠,前方的路途撲朔迷離,他也成為被省略的未知數。圍在座位桌上打牌的是散漫的人,嘴巴叼一根煙,地上是零亂的煙頭和食品包裝紙,易拉罐,寂寞就像饑餓一樣讓他們難以忍受,他們一邊說笑一邊喝茶,把火車當作一間會奔跑的茶樓。靠在車窗懷抱小孩的女人,憂心如焚,淚痕如轍,她渾濁的眼神猶如蒼茫的河流,睡夢中她喃喃自語“醫院!醫院!快救救我的小孩。”各色方言散在各個角落。一個打盹的中年人突然嚷嚷:“過站了!過站了!為什麼不叫我下車?”“親愛的旅客。到了用餐時間,用餐的旅客請到8號車廂。”旅客聽到廣播,有的挎個小包往餐車走,有的捂緊衣袋撲在桌上假寐。“廁所的門怎麼打不開呢?”一個旅客向乘務員反映。乘務員豆芽般纖瘦,臉上長滿暗斑,從腰間摸出鑰匙,打開門,見裏麵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箱包上,說:“廁所怎麼可以成了你的單間呢?惡心死啦!”“我實在站不住了,我有身孕。”女子羞愧地說,在眾多的目光中她的臉脹得通紅。天完全暗了下來,車窗外,橘紅的燈光星散,飄忽而過,推倒的山影加深黑的深度。火車仿佛進入時空的隧道,在一片無法感知的漂浮之地飛翔。車內的燈光蕩漾起來,呈現曖昧迷濛暗傷的色調。臥鋪車廂裏,一對剛相識的時尚男女邊喝啤酒邊調情,一個心懷離愁的女子在暗傷。有人咳嗽有人望著漆黑無邊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