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極度死亡(1 / 3)

第三章 極度死亡

文燕鬆開了緊摟著樹的手臂,她呆呆地站在樹下,她還沒有明白眼前發生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隻知道看到了詭異的光和色彩,聽到了地獄一般的聲音,感覺了使人魂飛魄散的震撼。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從哪裏來的,又到哪裏去了。直到她聽到人們的呼喊,聽到嬰兒的啼哭和女人的呼叫,她才明白了,這是地震,是何亮預言的地震,是周海光斷然否定的地震,在這個時候她沒有時間去評判誰是誰非,她隻想到了周海光和何亮,她看到眼前的地震台已經成為平地,平地上堆積著大堆的瓦礫,她意識到周海光和何亮就在這大堆的瓦礫下麵,她跑向瓦礫堆積的廢墟,她大聲喊著:"海光,何亮,你們在哪兒啊?"她跑到廢墟跟前,大聲地喊著。

周海光沒有聽到文燕的喊聲,但是他蘇醒過來,他聽到何亮在喊他:"周海光,你是不是還活著,你應一聲啊。"

聽到何亮的喊聲,周海光的心猛地抽搐起來,他的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場事故也許與他有關。若是聽了何亮的分析,也許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此時他還不知道外麵是什麼情景,可是他感覺到損失是不會小的,他不知道自己將怎樣應付未來的局麵,作為一個記者,他將怎樣報道這一場地震呢?可是他不能不答應何亮,他聽出何亮的喊聲裏帶了哭腔,他也欣喜何亮還活著,他張了張嘴,還沒有喊出聲音,嘴就被灰塵糊住了,大股的灰塵嗆進他的嘴裏,嗆得他不住地咳嗽。

何亮聽到了海光的咳嗽,他欣喜地大叫:"海光,你還活著?我聽到了,你還活著,你別動,我這就去救你。"海光聲音微弱地說:"何亮,你也還活著麼?"何亮喊:"這是什麼時候,你還說這種話?現在首要的是,我們要出去,要趕快去收集數據。你能動麼?"

周海光試圖活動一下身體,可是身體的任何部位都不能動彈。

何亮喊:"你別急,我馬上就能出去 了,我去扒你。"

周海光聽到何亮在活動著他的身體,聽到他挪動著身邊的瓦礫。

過了一會,他忽然聽到了文燕焦急的呼喊。他的眼淚流了下來,他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文燕的呼喊他會哭,是因為文燕的幸存高興麼?是為自己的失誤愧悔麼?還是象落水的孩子聽到了親人的呼叫,那樣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情,他說不清,許多年之後,當他回憶起流淚的那一瞬,他也仍然說不清。他張開嘴大聲地喊著文燕,那聲音極大極大,可是他被埋得太深了,文燕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呼叫,他倒是聽見何亮在喊著文燕。

"文燕,我是何亮,你還活著麼?外麵怎麼樣?倒了多少房子?"

"何亮,你還活著?你在哪兒啊?"

文燕在廢墟上麵小心翼翼走著,她尋著聲音找著何亮的所在。

"文燕,海光也活著,他就在那邊,你先去救他吧,他八成兒砸著了。"

"何亮,你別住嘴,你喊,我好知道你在哪兒。"

"文燕,你如今就在我的頭頂上,你跺跺腳。"

文燕在一塊預製板上跺了跺腳,濺起一片煙塵。

"對了,就是這裏。海光就在我左邊五步遠的地方,你往左走五步,就是他了。"

"何亮,你能動麼?"

"能。"

"我先把你扒出來吧,咱倆再一起扒海光。"文燕扒動著何亮頭上的水泥塊。

這個美麗嬌弱的女子此時不知哪裏來的這樣大的力氣,一個人就掀起了一塊碎裂的水泥蓋板,水泥蓋板一掀開,何亮就直起了腰,多虧在那一瞬間周海光及時地把何亮推到門口,是門框擋住了落下來的屋頂,使得何亮頭頂上麵壓得東西比海光少得多。

何亮站立起來。

"何亮。"文燕喊著。

"文燕。"何亮哽咽了。

隻有這短短的一聲呼喚,再沒有別的問候,也來不及有任何別的語言,何亮就走到海光的頭上,何亮說:"就在這裏,來。"他們一起扒起來。海光聽到了,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大聲地呼叫著:"文燕。文燕。文燕。"文燕也聽到了海光的呼叫,她也大聲地呼叫著:"海光。海光。海光。"

何亮埋頭掀起一塊預製板。

"海光,你別喊了,省點力氣吧。來,文燕,幫我一把。"文燕幫何亮掀起預製板,掀到一邊去。預製板的下麵還是預製板。這些預製板大部斷裂了,斷裂的預製板仍然被虯曲的鋼筋勾連著,由鋼筋勾連的預製板又相互勾連,形成一麵死亡之網,周海光就被罩在這麵死亡之網的下麵。隔 著鋼筋,文燕看見了海光,他就在虯曲的鋼筋下麵,被死死地壓住。

"海光……"文燕哭了。

周海光伸出了一隻手。

"文燕,你沒礙著麼?"

"沒有。你身上怎麼樣?"

"大約是沒事的,我沒覺疼麼。"海光故做輕鬆地說。

文燕伸出她的手去,緊緊攥住海光的手。

"躲開。"旁邊的何亮大吼一聲,一把將文燕推開。

大地又開始晃動,一陣強烈的餘震突然來了,海光頭上的一塊預製板在強烈的震動下滑落下來,正好滑過文燕蹲著的地方,擦著海光的胳膊滑落。若不是何亮把文燕推開,隻怕文燕也要被預製板壓在下麵。

文燕愣愣地看著何亮。

"文燕,你沒事吧?"海光在下麵焦急地問著。

"我沒事。"文燕回答著,又爬回海光身邊。

何亮大聲地吼道:"還不快扒呢,這是婆婆媽媽的時候麼?這樣大的地震,餘震將是很多的,耽誤一會兒就不知是個什麼結果。"何亮這個平時不問世事的呆子,這個在日常生活中的笨者,如今卻很有大將風度,指揮起文燕來仿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般自然。文燕再也不說話,和何亮一起撲向那些虯曲的鋼筋,他們扭著,掰著,彎著,把那些鋼筋一根根地葳成彎,在鋼筋織成的網中撕出一個洞口來,他們的手滴著血,他們的血滴在鋼筋上麵,滴在鋼筋下麵的海光的臉上,滾燙。海光終於由洞裏探出頭來,何亮和文燕在外麵拽他,他自己也掙紮著往外掙脫,但是他的肩膀還是卡在鋼筋的中間不能出來。何亮與文燕使勁地掰他周圍的鋼筋。

這時又一陣強烈的餘震發生了,海光頭上的預製板往下滾落,這回不是一隻,而是整個廢墟上的預製板往下滑 ,一塊疊著一塊,一塊推著一塊,如山體滑坡一樣往下滑動,朝著已經露出廢墟的海光的頭上滑動。文燕啊地一聲尖叫,她看見了滑動的一塊塊預製板,她看見預製板正向她和何亮、海光滑來,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象剛才何亮那樣,抱起何亮滾到一邊去,他們是可以躲過去的,可是海光就要死在那預製板的下麵,他的頭顱要被預製板生生切下來。若是不這樣作呢?不這樣作還會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麼?不這樣作隻有三個人一起死掉。文燕來不及多想什麼了,她向何亮撲過去,可是沒容她動,何亮已經撲了過去,撲向那滑落的預製板,他用他的雙手把那滑落的預製板擋住,他用全身的力氣抵擋著巨大的下滑之力。他大喊著:"文燕你快著些,把海光給我弄出來,你快著些,我堅持不了多大會子。"

文燕瘋了,她的嬌嫩的手此時比一把老虎鉗的力氣還要大,她三把兩把又扭斷了一根鋼筋,海光的肩膀能夠動了,海光一使勁,由洞裏鑽了出來。他拉著文燕的手鑽出了洞子,他們來不及說一句話,就聽何亮大叫了一聲:"躲開……"

周海光本能地抱起文燕,滾到一邊去。

不知有多少預製板一下子滑落下來。

周海光和文燕坐在地上,眼看著那些預製板滑落下來,他們眼看著何亮的身子讓預製板活生生地切成兩半,他的下半身埋在預製板的下麵,上半身被預製板推動著往下滑落,他的嘴仍然張著,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可是他再也說不出來,當他的上半截身子由文燕和海光的身邊滑過時,他好象說了一句什麼,雖然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文燕堅信他的確說了一句什麼,雖然她沒有聽清楚他究竟說了句什麼,可是她的心裏從此就深深地刻上了何亮的聲音,隻要當她要有什麼大的決定了,她就會想起何亮的話,似乎何亮說的就是這件事。

周海光也堅信他聽見何亮對他說了一句什麼,就在他的身子被滾滾滑落的預製板推動著滑過他的麵前時,他分明看見何亮嘴巴張開了,眼睛看著他,對他說了一句話,他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但是他確實是說了一句什麼,他此時還不知道,從此他要費盡一生的心力去揣摩何亮究竟說了一句什麼話。

預製板滑落到底,停住了,何亮的半截身子仆倒在地,周海光和文燕同時撲了過去,撲到何亮的身邊,他們又同時停住了腳步,他們沒有勇氣去翻過何亮的半截身子,看一眼他的麵容,他們在他的的麵前呆立著。周海光站直身子,朝四周看著,四周是一片廢墟,廢墟的周圍是活動的人們,活動的人們正把一具具死屍由廢墟中抬出來,放在廢墟的四周。他把眼光盡量放遠,在目光所及的地方也是一片廢墟,唐山完了。雖然他在地底壓著的時候,憑他的感覺已經知道它將造成的巨大的損失,但是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慘,這種景象是他在任何資料裏都沒有看到過的。一種巨大的悲涼使他的全身發抖,他象是孤身一人,向著一個無底的深淵沉沒,深淵裏的水是冰冷的,冷得深入骨髓,深淵裏是黑暗的,沒有一點光線,深淵裏是孤寂的,沒有一點聲音,他象一粒鉛墜一樣照直地向著深淵的底部沉去,他想喊叫,他奇怪,剛才在地下埋著時候,他能夠喊出聲來,可是如今他連一點聲音都喊不出來,深淵裏不比在水泥預製板的底下,預製板的底下還有空氣,深淵裏連空氣都沒有,他要窒息了,一種巨大的恐怖使他顫抖,他想抓住一點什麼,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伸出手去,他把文燕緊緊攬在懷裏,就象在冷酷黑寂的深淵之上抱住一根浮木,他感到一種堅實,一種倚靠。可是文燕卻突然抓住他的衣領,瘋狂一般搖憾著,怒吼著。

"你看看吧,看看何亮,看看這大唐山,你還有什麼臉麵活在這塊土地上?這都是你造的孽,都是你造的孽。"

海光不言,不語,不動,任她搖憾著。

文燕滿臉淚痕,聲音嘶啞,她的手上滿是鮮血,為了救出海光流的血,手上的血染在海光的衣服上麵。

"你說話呀,你為什麼不說話,你說,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用你的生命都難以洗刷你的罪惡。"

文燕狂呼亂叫著,舉舉起手來,她想狠狠打海光兩個嘴巴,可是當她看到周圍一片廣袤的廢墟時,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廣袤的廢墟之上,隻有她和海光兩個人,他們就象在一片汪洋大海當中的孤島上麵,沒有燈塔,沒有船隻,沒有一個人影,她感到一種極其恐怖的孤獨,她的手慢慢落下來,輕撫著海光的臉,她說:"光,別怨我,我實在無法接受何亮的死。"海光看著她,不說話,把他的手高高地舉起來,狠狠打在自己的臉上,海光的臉上於是也有了文燕的鮮血。

文燕哭了:"不,我不是怨你。"

她輕輕摟住了海光。

海光反倒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沒在深淵中沉沒,他是站在廢墟之上,他的腳下是何亮的半截身子,他的麵前是他的文燕,文燕對著他流淚,他突然跪在廢墟之上,哇哇痛哭起來,對著何亮的屍身哭泣,對著一片廢墟的唐山哭泣。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想不起來,他隻是想哭,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由心底奔湧出來,化作哭聲,化作眼淚,向著一片廢墟的大唐山揮灑。

文燕看著跪在地上大哭的周海光,一種可憐的心情由心底上升,就象一個母親看著做錯事的孩子哭泣。她扶起海光,大聲地說:"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現在我們要幹許多事,我們快去看一看文秀和唐生吧,真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

文燕的話徹底提醒了海光,他站了起來,對著何亮的屍身說:"好兄弟,等一會兒,我來埋你。"

他拉住文燕的手,和她轉身走開去。可是當他轉身的時候,發現離他不遠的地方,孤零零地站著一張桌子,這張桌子雖然四條腿被埋在碎石爛磚當中,可是大半個桌子卻完整地挺立著,桌麵上安然擺放著他的相機,他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眼,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直到他摸到了桌子,抓到了自己的相機,他才敢相信這是事實,桌子上麵還擺放著偉大領袖的半身瓷像,也是完好無損,甚至瓷像前放著的何亮喝水的罐頭瓶子,也安然地放在那裏,罐頭瓶子的外麵還包著玻璃絲編的套子,碧綠的底子上麵怒放著一枝鮮紅的梅花,那還是文燕編了送給何亮的呢。大地震製造了許多意外的災難,可也製造了許多意外的奇跡,這一隻小小桌子的遭遇就是人們難以想象的。周海光把相機抓在手裏,他豁然清醒了,他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催促他去幹一種宿命的事業。他好象聽清楚了何亮臨死前對他喊得什麼,那就是一定要把這場地震的資料留下來。

他把相機挎在脖子上,拉起文燕,可是文燕甩開了他的手,由廢墟中拽出一件衣服遞給他,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在地下掙紮時全部都撕成了條條,留在犬牙交錯的鋼筋上麵了,他現在幾乎是光著身子,他來不及有什麼害羞的表示,很快把衣服穿上了,這是一件粗藍布的袍子,是地震台的人們在實驗室裏穿的工作服,上麵還印著地震台的台名。他把這袍子套在身上,和文燕一起艱難地在大片的廢墟上麵走著。

市委書記向國華被壓在廢墟裏。

這一晚住在家裏,因為這一天的晚上出奇地熱,也因為唐生的事情鬧得他煩躁不堪,他渾身上下脫得一絲不掛,獨自躺在客廳裏的竹躺椅上邊搖蒲扇邊看文件,看著看著便睡著了,剛睡著就發生了地震。他畢竟是在戰爭年代滾過來的人,大地猛烈震動的一刹那,他便由躺椅上滾到了牆角的桌子下麵,他住的是市委機關後院的平房,房子是早年間蓋的,紅瓦木梁,一隻桌子足以搪住,所以他隻是壓在了下麵,卻沒有受傷。機關裏活著同誌們把他和他的老伴兒一起扒了出來,他的老伴兒卻當場砸死了。他沒有悲傷,但在一刹間想到了兒子唐生和文秀,他們怎麼樣了呢?不容他多想。麵對著機關大院一片碎磚爛瓦,麵對著不斷被扒出廢墟的屍體,他好象又回到了戰爭年代,他看見了對麵的敵人,看見了同伴的屍體,他聽見了身後響起衝鋒的號聲,他有了一種亢奮,一種本能的衝鋒的激情。他知道在這個城市裏,他是最高的首腦,他若是亂了方寸。就一切全亂了,因此他比別人多了許多鎮靜。他由廢墟裏站起來後,第一句話就問:"機關壓在裏麵多少人?"

"正在自救,沒有統一的指揮,根本沒法統計。"

一位活著的常委說,他邊說邊由廢墟裏邊揀出一條絨褲,扔給向國華,向國華這才發現自己竟是一絲不掛,他把絨褲套上,雖說熱些,畢竟尚能遮羞,他的上身仍然光著。他一邊係著絨褲上的褲帶,一邊問:"你不是住在路南區麼?那裏情況怎麼樣?"

"全平了,一路上沒看見一間完整的建築。"

"你住在武裝部啊,那裏怎麼樣?

"一樣,全平了。"另一位常委答道。

向國華沉默一會兒。

"這就是說,從南到北,這麼大一個唐山市,全平了?

沒有人回答他,他隻聽到幾聲歎息。這時幾位機關幹部抬著宣傳部的黃部長走過來,一個機關幹部走過來對向國華說:"向書記,黃部長怕是不行了,他聽說您出來了,非要見您一麵。"向國華走到躺在一塊床板上的黃部長身旁,他也不知砸了哪裏,隻是渾身是血,是傷,他閉著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脯隨著呼吸大幅度地起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