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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打電話前,我先給自己倒了杯水。我坐在茶幾旁邊的沙發上,沒有蹺二郎腿。水非常熱,我小噓著喝,其實也不叫喝,我想起初中時從語文書上學過的一個詞,啜飲,看來用在這裏不恰當,原因當然是水太熱,啜不起來。我突然恨起這個詞來,這個詞給我帶來恨的原因是叫我想起了一個人。石緋紅,對,就是石緋紅。小駝溝村的,離我們馬蹄莊十三裏半。初中時跟我同級,我們在全鎮的作文競賽上見的麵,進考場前,選手們都擠在考場門前嚷嚷,沒有嚷嚷的我看見了她,她對我笑了笑,我對她的笑很不滿,心裏的話,你對我笑啥,我們又不一個莊,賽場就是戰場,你以為對我笑笑我就手下留情了,去你的吧。石緋紅肯定聽見了我心裏的話,從那以後就不對我笑了。都怪她不笑,她若是繼續對我笑的話,也許我們就沒有什麼瓜葛了。還真讓俗話說準了,不是冤家不碰頭,考上高中後我們分到了一個班裏。還是怪她不對我笑,要是她繼續對我笑,我們也許還不會有什麼瓜葛。再叫你不笑,為了叫你笑起來,害得我騎自行車跑十裏半地去找你。對,那個村叫小駝溝,緊捱著石緋紅她姨家的那道山嶺像個駱駝背。在駱駝背下麵的那個四方四角的院子裏,我吻了石緋紅,那時我對吻這個字已不陌生了。石緋紅的嘴唇有點鹹,澀澀的,我和郗香桃之間那香噴噴的味道就是被這鹹澀衝淡了。

盡管水很熱,我還是堅持一小口一小口地侵略它。我說過,我不渴,我掠奪水的目的是叫它們把我的嗓子弄濕潤。跟郗香桃失散了那麼多年,我不能叫一個幹巴巴的聲音闖進她的耳朵啊。我一邊克服著水的熱,一邊估摸桌上的電話機,心想人真有能耐,琢磨出這麼一樣東西,把那麼遠的聲音傳過來傳過去的。又暗自慶幸,如果沒有這樣東西幫忙,我和郗香桃的新的一頁不知會怎樣翻開。就像看一本書,欣賞欣賞封麵,瀏覽瀏覽目錄,一頁一頁地深入下去多好。我不喜歡那些以隨意翻看的態度對待一本新書的人,對待一本新書,隨意翻看是一種唐突,也是一種不負責任,隻有一頁一頁地深入進去才能摸到它的骨頭,摸到骨頭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本書的魅力所在。我要打電話了。我的手有點抖,心裏也有點慌,好在我的聲音還算鎮定。我說,山泉儲蓄所嗎,請問郗香桃在不在?那邊毫不猶豫地回道,剛出去,你一會再打吧。放下電話,我一點失望的情緒也沒有,相反竟有些得意。一方麵,郗香桃在那儲蓄所工作得到了證實,盡管之前我從來沒有懷疑我的眼睛,但落實一下畢竟有益無害。再一方麵,我可以以更充分的準備走向郗香桃了。我回到茶幾旁的沙發上,我的二郎腿慢慢地蹺了起來。

我又想起了石緋紅。很奇怪,我很少想起石緋紅,今天卻想起兩回了。說起來,我和石緋紅從來沒說過話,但我們之間卻發生了比說話重要的事,她嘴唇上的那種奇怪的鹹澀味就是證明。有時我想,如果石緋紅跟我說說話,或者我跟石緋紅說說話,我們之間的關係可能是另一個樣子。問題是我們都沒有說話,我是壓根沒想到說,她肯定也是,要不我們倆完全有說話的時間和空間。我和石緋紅同學了兩年,又一起在她姨家的那個四方四角的院子裏待一個晌午。同學的時候,體育課,自習課,活動課,有意無意地看見她,她都在看我,而我看她的時候,她又轉過身不看我了,弄得我也沒有看她的意思了。拿在她姨家的那個院子裏來說,那麼一個大晌午,又熱又悶,不說話怎麼行,不說話怎麼能熬過來。可我們就是沒說話。不說話就不說話吧,還有比話都沒說更簡單的事,可我們那個晌午的事一點也不簡單。我拉了她的手。我扳了她的肩。我吻了她。我碰了她身上不該碰的地方。真的,我一句話也沒對她說。反過來,也可以說是,她叫我拉了她的手,她叫我扳了她的肩,她叫我吻了她,她叫我碰了她身上我不該碰的地方,不然我進行得也不可能這麼順當。真的,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那麼一個晌午的時間,真的。這和郗香桃不一樣。我們的嘴唇剛膠合在一起,她就哆嗦開了,跟她平常那副大方得還有點調皮的樣子大相徑庭。她說壞了,她可能要懷孕了。我說不能吧,懷孕是要生孩子的,也就是要生出像我們這樣的人來,哪有這麼簡單。她說不這麼簡單還有多麼複雜的。我被問住了。我們像準備後事一樣準備如果她真的懷了孕怎麼辦。在這個問題上,郗香桃表現得比我成熟。她說,聽說懷了孕可以到醫院流產的,就是把還沒有長成孩子的孕流下來產下來。我的眼前一亮,說那就好辦了,我們早晨跑操的時候都從醫院門前經過。郗香桃頭搖成了撥浪鼓,說可不行,叫人認出來一傳,咱還念不念書了。我當然願意念書,就像願意念郗香桃一樣,我難住了。郗香桃說這樣吧,你心裏有個數,要是真的懷了孕,咱就去別的地方的醫院把這孕流下來產下來,你可不能跑,一定得陪著我。我說我怎麼會跑呢,要是你真的懷了孕,這孕裏不也有我的責任,我要是跑了,不成了沒良心了。郗香桃很滿意我的態度,不像起先那麼著急了,但我們的嘴唇再也沒敢膠合在一起。直到我們一起等來了她下個月的月經,郗香桃從什麼書上找到,下個月來了月經就是沒有懷孕,並且肯定了嘴唇膠合在一起不會引起懷孕。對了,不應是我們一起等來了她下個月的月經,是郗香桃先等來後通知我的。郗香桃說,來了,沒有事了。我很高興,說我早就覺得沒有事。郗香桃揭我的底,說別逞能了,早怎麼不這樣,不是也害怕開了。

石緋紅沒有。沒有哆嗦,也沒有任何擔心。要不我不可能進行得這麼順利。直到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我應該進行的地方,果斷地停下了。石緋紅為什麼沒說話呢?我為什麼沒有話跟石緋紅說呢?算了,不去想它了。我抬頭看了看表,大約還有17分鍾下班。我開始籌劃中午的飯食。早晨雄心勃勃地買了兩個煎餅果子,隻吃了一個,另一個用方便袋包了放在抽屜裏,涼了,扔掉又可惜,不是可惜這煎餅果子,是可惜買煎餅果子花的錢。就這樣,把剩下的煎餅果子拿回宿舍,再泡碗熱乎乎的方便麵,用方便麵的熱戰勝煎餅果子的涼。從幹起統計死人的工作起,我對食物漸漸失去了熱情。為了解那些死人的情況,我采取各種方式方法接近死人的家人、親戚、朋友,了解的都是一些有關死的東西。死太沒意思了,自然的、突發的、掙紮的、絕望的、無奈的、不甘的、一失足成的、陰差陽錯的,最後都跟一具臭烘烘的屍體連在了一起。而我們吃的食物也是死的,動物或者植物的屍體。由此我對狼吞虎咽有了進一步的了解,狼和虎大概也明白了食物的無趣,所以張大嘴巴,敞開喉嚨,早早把它們打發進肚子裏算了,盡可能不叫要吃的東西在嘴裏停留時間長了。那些對著一些破爛屍體咂嘴攪舌的所謂的美食家實在是無聊透頂。當然這不是說我不吃飯了,我想不吃,但不吃不行。我對食物的態度越來越隨意,不管什麼,填飽肚子就行,而且及早準備,盡量別等到餓了,迫不及待很容易使人喪失本性。

我從抽屜裏拿出煎餅果子,電話鈴響了。肯定是穆副局長。說不定穆副局長又在統計死人的工作上想出了什麼好點子,或者要對以前的什麼地方改進一下。我有些不安,人家穆副局長把我從下麵調上來,我本該多動些腦筋,盡量把工作做到前頭,叫穆副局長少費點心才是,一上午郗香桃石緋紅的把腦瓜弄得亂哄哄的。我摸起電話,很禮貌地喂了一聲,後麵還帶上了那個很禮貌的問候語:你好。我們在下麵打電話,都是開門見山,有什麼說什麼,沒有這些客套,剛去不熟悉情況的人,這麼你好上一句,便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上來不長時間,我很快就意識到打電話不帶上這個你好不行,於是多次試著把這個你好帶出來,都沒有帶成。我安慰自己,帶不帶的吧,接電話前又不知道對方是誰,萬一哪天打電話的是個犯罪分子什麼的,說個你好,不就站錯立場了嗎,應該喊聲大膽的歹徒還不束手就縛才是。但這次我把你好帶出來了,而且帶得很得體,一點也不生硬。那邊說,你好,上午你們那裏有人往這裏打電話找我,我想問問是誰打的。聽出那邊是女聲的同時,我就知道她是郗香桃了。

我沒有慌,我在郗香桃麵前總是鎮定自若。我說,郗香桃,我是付唱。付唱,真的是你啊,怎麼在這裏打電話,這號碼不是縣城的嗎。我說,我從鄉鎮調縣城來了,在縣統計局。聽得出,郗香桃有點驚喜,她說,是嗎,不在下麵統計死人了,我還以為是我的學員找我有什麼事呢,祝賀你,我得給你接接風。我問她的什麼學員。郗香桃頓了頓,說一句話兩句話的說不清,以後再跟我說。我正琢磨跟她說句什麼話,郗香桃突然心急火燎地說,壞了,時間到了,我得接孩子去,付唱,以後再聯係!

那個中午我沒有吃冷煎餅果子和熱方便麵。郗香桃放下電話後,我把電話繼續貼在耳邊聽了會嘟嘟聲,順手撥通了富和的電話。我說富和我找到郗香桃了。說過之後就有點後悔,覺得這事應該隻有我和郗香桃兩個人知道,不應該告訴第三個人。我一邊埋怨自己心胸小盛不住事,一邊為自己的唐突找理由,心想人家富和不也把他跟那女網友的事告訴我了,我也應該把我和郗香桃的事告訴他,這才叫以誠相見。富和很高興,說付唱你真去找郗香桃了,是不是就在那個山泉儲蓄所。我說是山泉儲蓄所,不過我沒去,先給她打了個電話。富和聽說郗香桃要給我接風,更是高興,說付唱你倆終於接上頭了,我看這事有門,你得把握住這機會。我說說到哪裏去了,郗香桃是我的初戀,也是我唯一的戀人,沒有她的信息我心裏不踏實,現在好了,知道了她的著落,過些天再見見麵,看看她就行了,光我倆以前發生的那些事就夠想半輩子的了,再發生點這個那個的我下半輩子就想不過來了,還不累死我啊。

我問富和吃飯了沒有。富和說還沒,正準備回家吃,門都鎖上了,聽見電話響又打開的。我說正好啊富和,今中午我請你吧,你都請我好幾回了,我再沒點反應,別叫你暗地裏罵我小氣。富和說早就等我這句話了,我沒有孩子老婆拖累,別叫攢的那些錢生了蟲子,不過別說請不請的,你我兄弟這樣就生分了,到時主動買單就行。我對著電話笑了幾聲,富和說就這樣定了,咱走,說完把電話扣了。富和扣下電話後的嘟嘟聲非常刺耳,遠沒有郗香桃的好聽。

出了統計局大門,才想起沒跟富和定今中午上哪裏去。去桃林吧。我的腦海裏不假思索地閃過這念頭,來縣城這些天,我和富和差不多都是去的桃林,別的地方隻去過一次。我的自行車是新買的,閃亮耀眼,就像穿了件新衣裳,騎著很不自然。在下麵統計死人的時候,我參加過一些人的追悼會,還有意鑽進停屍房看了看。死人們都穿著新衣裳不聲不響地躺著,連鞋子也一塵不染,臉上蓋著黃紙,手白生生地握成拳頭,像是死得很不甘心。以後見到穿新衣裳的人,就有一種見到死人的感覺。所以,我好久不穿新衣裳了。買來衣裳,穿前總是一遍一遍地洗,直到洗得不像新衣裳。

隔了老遠就看見富和在桃林酒店門前等我了。我猛蹬幾下趕過去。在桃林酒店門前,我跟富和說的第一句話是,富和,你家有沒有破自行車?有啊,做啥?我說過幾天咱們換過來,給你這新的,我騎那破的。富和奇怪地問我為啥,我說不為啥,就是想跟你換換。富和爽快地說,換就換,你以為我不敢沾光啊。

我點了六個菜。富和從服務員手裏要過記菜的本子,看了看,拿筆劃去了兩個,說四個就行。我說富和,你這是做啥,我請客,又不是你請客。富和說我知道你請客,請我還這麼排場做啥,夠吃的就行。一揮手叫服務員準備去了。我對富和不滿意,說富和你這不是小看我嘛,不就是兩個菜啊,都點好了,再給人家劃去,就跟我請不起似的。富和沒心思跟我辯解,說付唱,不是不給你麵子,知道你攢了兩個錢,跟我還逞啥能。我說,富和,我真的攢了不少錢,用的話跟我借就是,別不好意思。富和沒有順著我的話說,鼻孔裏哼了一聲,跟你借,謝天謝地,你不跟我來借就好啊。

我對富和的話表現出嚴重的不理解。富和說,這不明擺著啊,你和郗香桃一碰麵,準得要死要活的,郗香桃的心思在你這裏,跟了那燈泡廠的工人,是為了還人家一份情,不說別的,就憑你幹巴巴地等了她這麼多年也得叫她感動得哭爹喊娘的,幹脆,跟郗香桃商量商量,給那家夥幾個錢,叫他靠邊站就是,要不就明說給他,他願意當王八就叫他當王八。我說富和你扯到哪裏去了。富和說不是扯,他說的是正話。我說富和你根本就不了解郗香桃是個啥人。富和說,啥人,還能是個鐵石心腸的,不就是你說的看重個情義啊,情義是一時衝動,時間長了一打磨,就隻剩下情沒有義了,論起情來,你不比她深刻啊。我說你還是不了解郗香桃,我和她早就不成了,你還不知道當時我怎麼求她來,就差給她下跪了,下跪我也不是沒想過,要是真給她下跪的話,郗香桃肯定更看不起我,我費了那麼大勁她都沒回心轉意,硬是跟人家結了婚,你想想啊,我們倆還有個可能,說實話,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能對我那麼友好我就挺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