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二)(1 / 2)

這話就很讓人琢磨了。孟東燃凝起眉頭。依他多年對趙乃鋅的了解,這話絕不是敲邊鼓,而是在明確無誤地告誡他,不要在劉學富事上瞎琢磨,不要動歪腦筋,更不要煽風點火。而且,趙乃鋅後麵的話,還有更深一層意思——假如這起風波平息不了,原因就在他孟東燃身上!孟東燃本來就為趙乃鋅那句話、還有趙乃鋅在劉學富一事上的態度生氣呢,趙乃鋅變得越來越唯唯諾諾,變得唯命是從,不敢正視矛盾,不敢追問真相。他抱如此態度,桐江誰還能追出真相,誰還敢追問真相?這陣一聽要處理屍體,當下就火冒三丈!“你在哪兒?”他口氣敗壞地問夏丹。“我和主任在醫院。”夏丹說。“等著,我馬上到。”說完,扔下電話,腳步疾疾地就出門。剛到樓梯口,秘書溫彥喬追過來了,到了跟前又不說話,可憐巴巴地望住他。“還愣著做什麼,叫車!”孟東燃吼完,就往樓下奔了。市第一人民醫院,這一天倒顯得平靜,不過這平靜一看就是假的,是人為製造出來的。孟東燃趕到醫院的時候,大門口三三兩兩站著一些人,憑經驗,孟東燃一眼認出是便衣警察。行啊,連警察都出動了,威力不小嘛。孟東燃讓車子直接開到太平間那邊,遠遠看見,信訪局長曾懷智還有兩位副局長及公安局一位領導在外邊,談笑風生地議論著什麼,大約有人講出了笑話,曾懷智忍俊不禁,笑得整個身子都歪了。旁邊站著的副局長怕他噎著,忙遞給他一瓶水。孟東燃看著這情景,內心忽然生出一股灼痛。我們何時敬重過一條生命,我們又何時拿老百姓的命當過命?車子停下半天,孟東燃才從車裏走出來。太陽很高,照得大地暖融融,遠處的花盛開著,分外耀眼。暴雨之後的桐江,大地是另一種色彩。曾懷智第一個看見了孟東燃,幾步走過來,問了聲市長好。孟東燃“哼”了一聲,沒給曾懷智好臉色。曾懷智並不尷尬,依舊熱情十足地跟在他後麵。另一邊,夏丹和李建榮也看見了他,兩人忙著安撫家屬,並沒急著走過來。孟東燃的眼神跟夏丹對了對,旋即又分開,開始琢磨起曾懷智這個人來。李遠東和曲亞萍來過後,孟東燃曾給曾懷智打過電話,想跟他單獨聊一聊。當時並沒想好怎麼辦,更沒有幹預的意思,隻是想問問曾懷智,信訪局有什麼打算。曾懷智一開始不接電話,打了多次,終於接了,孟東燃剛說到這事,曾懷智馬上打哈哈:“市長啊,這事歸維穩大隊那邊管,我們隻是協助一下。想法都在他們肚子裏,我們是一點想法也沒有的,不敢有。”孟東燃一聽,就知道自己撞到一堵叫圓滑的牆上了。曾懷智已不是原來那個曾懷智,能打出官腔了,能給他兜圈子了,孟東燃遂打消問下去的念頭。等後來常國安跟他說了對曾懷智的看法,孟東燃更是多了幾分對此人的提防,或者叫警惕。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官場上,這陣是朋友,轉眼之間就可能變成對手、變成敵人,這要看情勢如何變化,要看你的對立麵是誰,更要看你在官場中的份量。曾懷智如此對他,證明目前在桐江,他孟東燃比別人輕。官場上,沒誰願意承認自己比別人輕,比別人低。盡管事實就擺在那裏,但內心裏,誰都渴望能高人一頭,能被人重視、被人擁護,孟東燃也是如此。說穿了,他也是俗人一個,有時甚至俗得可怕。我們內心深處的積垢,不是一天兩天能洗得淨的。相反,世俗的社會,汙濁的現實,會像抹泥板一樣不斷為我們本就很髒很藏汙的心靈抹上層層漬跡。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我們的心靈已看不清本來的顏色,變得汙跡斑斑,慘不忍睹。沒人能逃得開這個劫,盡管我們時時刻刻標榜自己是多麼地幹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時不時停下來,騰出一點工夫,清理清理我們思想的淤泥,洗刷洗刷我們雙腳沾上的銅臭,好讓它離肮髒盡量遠一點。孟東燃長歎一聲。做官不累,但做一個有良心的官真的很累。最近一段時間,李建榮和夏丹跟他說了許多有關曾懷智的事。曾懷智最近跟省裏幾位秘書接觸頻繁,李建榮還說,曾懷智馬上要高升,弄不好就會跟孟東燃平起平坐。這事很有可能。官場上的變數就在於關鍵時候你抓得住抓不住機會,一個機會抓牢,你至少比別人少走十年的彎路。十年啊,對那些官場中苦苦掙紮而又看不到希望的人來說,豈能不是誘惑?想到這兒,孟東燃搖了搖頭,問曾懷智:“你們打算怎麼處理?”“跟家屬已經談妥了,屍體不能再放下去,花銷大不說,對死人也不尊重。”曾懷智湊近他說。他居然能談到花銷!“死因呢,跟家屬講明白了沒,人是怎麼死的?”孟東燃忍了幾忍,終還是沒忍住,把這句不該問的話問了出來。“這個沒啥可講,正常死亡嘛,心髒不好,家屬也承認這點。”曾懷智說得理直氣壯。“家屬也承認?”孟東燃簡直驚訝得要笑出聲了。不過轉而,他就開始麵對現實,開始冷思考。這種事,一般情況下家屬會鬧,會圍攻,會不斷地提出各種要求,甚至以死要挾。對政府而言,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現在凡事不出人命都好辦,都能遮掩過去,一出人命……但劉學富死後,他的家人表現很反常,幾乎沒有采取任何過激措施。孟東燃知道的,就是劉學富的妻子去市委找過一次趙乃鋅,但也隻談了半個小時,就很服從地又回去了。市長梅英倒是跟他提起過,劉家沒啥人,劉學富兩個子女,兒子叫劉剛,去年醉酒駕車,撞死了人,被判入獄三年。女兒剛上高中。孟東燃抬眼望去,就見劉學富的老婆和十六歲的女兒跪在牆那邊,一邊燒紙錢一邊抹淚。忍不住的,他的眼裏就有了淚。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並不是每個家庭都能鬧得起,也不是任何人遇到不公不平事,就能邁出上訪這一步。強者眼裏很容易的事,到了弱者身上,就變得寸步難行。村裏居然一個人也沒來,甚至劉家的親戚也不見一個,就醫院兩個幫工,還有李建榮和夏丹。孟東燃越發納悶兒,怎麼回事呢?很快他明白過來,不是人們不來,是有人不讓他們來。這麼想著,目光再次回到曾懷智臉上。曾懷智避開孟東燃目光,不管他有多老練,在孟東燃麵前,還是忍不住會心虛。他衝醫院副院長說:“你把情況跟市長彙報一下,這點小事把市長驚動來,真是不好意思。”醫院副院長結結巴巴說:“孟市長,病人有先天性心髒疾病,這次發病太急,我們盡最大努力搶救,終還是沒能……”“知道了。”孟東燃近乎憤怒地打斷副院長。他不是跑來審問的,人已死了,審問又有何用?他抬起目光,悲傷地朝劉學富妻子那邊望去。劉學富的老婆是位老實巴交的農村婦女,五十歲不到,但人已經很蒼老了。風雨中過了一輩子的人,哪個不老?哪個不被歲月過早地塗上一層風霜?其實那風霜中,有一半是他們這些人塗上去的,這是孟東燃每次到三道灣都有的感慨!你們的政績一半是用嘴吹出來的,一半是用百姓的血汗泡出來的。孟東燃驀地記起小姨子葉小霓曾經挖苦過他的一句話,他把自己驚了幾驚,感覺今天的自己有點下作,明知道不能幫劉家什麼,卻還假惺惺地跑來主張正義。正想掉頭逃開,電話響了,接起一聽是梅英。“東燃你是不是在醫院?”梅英口氣很急地問。“醫院?”孟東燃一怔,梅英怎麼知道他來醫院了?“東燃你別犯糊塗,那不是你去的地方!”孟東燃感覺又被人扇了一巴掌,沒來由地就較了勁:“那我該去什麼地方?”梅英被他一句嗆住,頓了好長一會兒,但還是口氣重重地說:“你馬上回來,我要跟你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