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已經先別人看到西區的末路。這很悲哀。對一個官場中人來說,提前看到某一事物的宿命,不是好事。因為你阻止不了事物的發展,改變不了事物的方向,你還得馴馴服服、規規矩矩按別人的意旨為事物喝采,這份痛,會糾結死人的。葉小霓發來短信,問孟東燃在幹什麼。孟東燃沒回,他能幹什麼?他除了夾著尾巴做一條乖順的狗,還能做什麼?他的目光朝外瞅了瞅,信訪局曾懷智他們還有維穩大隊權國禮等人正在行蹤詭秘地四下走動,他們的目光還有鼻子都是上足了發條的,十足地靈敏。如果這時候從哪個角落裏突然冒出個人影,可能會場上的人都沒來及看一眼,那個人影就會消失掉。手機又叫響,還是葉小霓。孟東燃離開所謂的會場,往西邊沒人處走了走。“什麼事?”他問葉小霓,語言有些冷,目光仍然下意識地往會場那邊看。今天不能出事,今天是第一天,必須保持無風無浪。“你什麼意思啊,把我丟家裏不管,知不知道我很寂寞?”“別鬧了,我在開會!”“不就一個羅帥武麼,緊張成那樣。我下午要吃窩窩麵,你要親手做給我!”葉小霓已經完全是一副太太的口氣了,孟東燃有絲恍然,她憑什麼?確信自己並沒對葉小霓做過什麼,口氣一下堅定起來:“想吃自己做,我沒時間!”“孟東燃,你給我聽好了,少給我擺你的威風,別以為是我纏著你,惹煩了你小姨子,現在就給你捅出馬蜂窩來!”葉小霓的聲音忽然變得恐怖,根本不管他在什麼地方。“你想做什麼?”孟東燃左右瞅了瞅,沒有人看著他,心裏多少坦然了些。“我在你們國土局,媽的什麼玩意兒啊,老娘拿錢買地,人家願意賣,我願意買,他們憑什麼不給辦手續?”“你想買地,買什麼地?”孟東燃被葉小霓搞糊塗了,從沒聽說她要買地,怎麼忽然間?“這個不用你管,我是做生意,你現在打電話訓他們一頓,讓他們馬上給我把手續辦了。”葉小霓剛剛跟一家公司做成一筆生意,是桐江一家地產企業,去年在桐江市區拿到兩百畝地,沒動工,現在急著要在西區拿地,資金轉不過手,正好葉小霓找上門來,按原價就給葉小霓轉讓了。葉小霓欣喜若狂,哪知辦手續時被國土部門給卡了。這陣氣得正衝人家吹鼻子瞪眼呢,人家不吃這套,冷著臉不理她,隨她鬧。葉小霓才想起給孟東燃打電話。“等回家問清楚再說,國土局我說不上話。”孟東燃隻想快快把她應付了,那邊羅帥武已講完,輪到趙乃鋅了,他得抓緊回去。“你不管我是不是,好,我直接找梅姐!”葉小霓說完就掛了電話,孟東燃往回走時,果真看見梅英走出人群,偷著接電話。葉小霓是能降得住梅英的,耍小,一聲姐,就把梅英脾氣叫沒了。可她跑到城區拿地做什麼?現場會總算開完,時間已過了下午六點,斜陽西下,大地顯得朦朧。晚上是市裏的接待宴,在桐江飯店舉行。孟東燃剛要上車,省府秘書長許小亭過來了,後麵跟著兩位領導,財政廳和省委宣傳部的。孟東燃趕忙打招呼,許小亭跟他握了握手,說:“辛苦了,西區有你孟市長一半功勞。”孟東燃趕忙自謙:“哪裏,秘書長過獎了,還是省裏支持得好。”許小亭朝兩邊看了看,跟其他兩位領導說:“你們先走,我跟孟市長說幾句話。”那兩位知趣地走了,許小亭壓低聲音說,“晚上少喝酒,宴會後想跟你談談。”孟東燃真的沒喝酒,盡管晚宴場麵非常熱鬧,氣氛也相當活躍,但他沒往熱鬧處去湊,借故要留心外麵,應付一會兒就溜了出來。他的心多少有些不平靜,許小亭的份量他清楚,以前也見過幾麵,請他吃過一次飯,但深交絕對談不上。許小亭這個人,城府很深,省府幾位秘書長,他最讓人看不透,這也是他能做到秘書長而不是副秘書長的原因吧。不過孟東燃知道,省長袁海清很器重許小亭,他不但是袁海清的高參,還是得力助手。袁海清到海東後,有點被動,老是感覺有力發不出來。前陣子又莫名其妙鬧出離任風波,更加讓他在海東處境微妙。加上省府這邊羅帥武太過強硬,黃衛國又躍躍欲試,省府這邊就有點三足鼎立的味道。但這隻是假象,永遠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因為那不是真實。這句話孟東燃牢牢記著,並時時把它當警言。他相信袁海清在等,在醞釀。醞釀中的風暴才叫風暴,跟萌芽中的愛情才是真愛情一個道理。凡事等浮出水麵,力量就已削弱一半。比如羅帥武目前的舉措,就讓人感覺到有點強弩之末夕陽怒射的味道了。得摸清袁海清下一步的方向,不能出錯!孟東燃暗暗提醒自己,而要想摸清袁省長,就得依靠許小亭。這麼想著,心情一下激動起來。是許小亭主動找他,而不是他硬貼上去,二者有本質區別。約莫晚上十點二十,宴會廳的熱鬧才結束,首長們一個個回了房間。孟東燃看到,趙乃鋅和梅英一左一右護著羅帥武,往小二樓去。梅英臉上染了酒,紅,帶出了一片風景,看來她還是蠻開心的。說的也是,梅英之前就跟羅帥武關係不錯,隻是這段時間有點疏離。可能也是梅英有意采取的一種策略,女人的心,細著呢。而且梅英常常會玩一些另類的手法,看得人如墜霧裏,最後結局卻證明,她是勝算者。見他們走遠,大廳裏人影稀落,孟東燃給許小亭發條短信,問領導休息沒,便不便打擾?他沒徑直找上去,怕遇見別人,或者許小亭不方便,用短信問路。許小亭很快回來短信,三個字:上來吧。孟東燃邁著細碎的步子上了樓,過樓道的時候,看到幾張熟悉的麵孔,有送領導進房間的,也有剛從領導房間出來又往另一個領導房間去的。臉上全都染著笑,熱情有加,客氣有加,興奮也有加。孟東燃同情地看著這些臉,這些人一輩子活在對別人的恭維中,活在對上級的獻媚中,也活在對自己的作踐中。他也是其中一員。許小亭等著他。見麵,打過招呼,許小亭親手沏了杯茶,遞給孟東燃,孟東燃說了聲謝謝秘書長。許小亭說:“最近精神不大好啊,是不是有心事,還是壓力太大?”“沒有,謝謝秘書長關心。”“真的沒有?”許小亭挪過椅子,坐孟東燃對麵,目光坦誠地看住了孟東燃。孟東燃就覺有些話不好回避,可他還是不想敞開心扉。跟許小亭,還真沒到那一步,勉強道:“工作不順手,吃力,可能是能力有限吧。”高人之間談話,往往是不需要過程的,開口兩句,彼此的態度、彼此的誠意便都探了出來。許小亭聽出是孟東燃不想說,也不勉強,他也知道,讓一個人說出心裏話是很難的。奉承話容易,客套話更是張口就來,獨獨這掏心窩子的話,不到一定火候,還真說不出。況且真心話往往就是惹禍招災的話,誰都知道禍從口出,那是你說了真言,如果一直假,哪有什麼禍?官場中為什麼聽不到真話,因為假話謊話是成本最低的話,風險又最小,幾乎為零,回報還奇高。一句話說到上司心窩窩上,說不定就會掉下一頂官帽來。這樣的買賣誰個不想做?官場中人,可個個都是交易高手,幹的曆來是無本買賣!許小亭幹笑兩聲,道:“那我們換個話題談,這問題先留著,等下次來,讓省長直接批你。”啥叫水平,這就叫水平。許小亭聽似說了句打趣話、過場話,抑或玩笑話,其實,是用玩笑的口吻跟孟東燃交了底。這問題先留著,證明孟東燃有問題,還不小,上麵很重視,必須解決。等下次來,證明這次他不是為這問題來的,隻是看孟東燃情緒不高,先提前過問一下。讓省長批評你,這話最最關鍵。這裏的省長絕不是羅帥武,許小亭不會這麼沒水平,他稱呼羅帥武,省長前麵是要加一個羅字的,羅省長。隻稱省長,那就是袁海清。這句話含著幾層意思,一是袁海清馬上要來桐江。二是袁海清對孟東燃很關注,對孟東燃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這太令人振奮。更振奮的是許小亭用了讓省長批你。這個“批”字太曖昧了,千萬別想成省長袁海清真會批評孟東燃,不,這裏的批是親切,是信任,是……孟東燃心裏連起幾道波瀾,許秘書長這句話,把他所有疑慮都打消了,心情一下激動起來,差點忍不住要掏心窩子。幸虧許小亭轉移了話題,他說:“東燃啊,這次下來,我是當陪襯,當然,也是代表省長看看你們幾位。知道你們辛苦,也委屈,省長心裏有數。但不管如何,工作不能鬆動,信心不能丟,一定要打起精神來。你東燃如果撂挑子,別人不批評你,我可不客氣,省長也不會客氣,他還指望將來你挑大梁呢。”這話說的,更加直白,省長指望他挑大梁,再笨的耳朵也能聽出其中意味。孟東燃強抑住內心的激動,極力裝作平靜地道:“謝謝秘書長,做的不對的地方,還望秘書長能及時指出,我會認真對待。”“對待什麼,你東燃本來就很認真的嘛。對了,忽然記起一件事,你們有個叫夏丹的幹部,你熟悉不?”孟東燃臉上剛才還燃著火紅的希望,瞬間,就灰暗下來。許小亭怎麼突然問起了夏丹?“是有這個幹部,女的,目前就在西區,擔任投融資管理中心副主任。秘書長怎麼想起了她?”孟東燃來不及調整臉上表情,隻能硬著頭皮問。他的樣子惹笑了許小亭,許小亭一邊笑一邊說:“我聽說她蠻有故事的,這次下來前,聽了她幾件事,感覺不那麼入耳。”“哦?”孟東燃警惕起來。“聽說茂京同誌挺賞識她的,前些日子還專門把她叫到省裏,為她指點迷津呢。”“有這事?”孟東燃這次是真正吃驚了,葉茂京把夏丹叫到省城,啥時候的事,他怎麼從沒聽說?許小亭不說話了,神情也變得複雜,房間的空氣瞬間變得稠密,緊迫、壓人。孟東燃更是不自在,難道許小亭已經知道他跟夏丹的關係?這可就糟透了,許小亭知道,省長袁海清也一定知道,咋辦?正在犯急,許小亭又開了口:“好啦,我也就是隨便一問,對女同誌,我們還是要多關心一點。她們要求上進,我們就得給她們創造條件,但不能亂創造,以後有機會,你跟她談談,女同誌還是要潔身自愛嘛。”“一定,一定。”孟東燃頭上的汗已經下來了。聊完夏丹,許小亭又扯起了別的,孟東燃漸漸鎮定,他相信許小亭不是衝著他,肯定是聽到什麼閑言,特意找他說說。這事完了必須問夏丹,葉茂京找她什麼事,她為什麼要瞞著他?最後,許小亭談起了劉學富。孟東燃這才知道,今晚許小亭找他,目的原來在劉學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