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謀殺
小石屋的門開了,進來兩名軍官。搜查了一遍後,軍官告訴柏建新,有一個犯人越獄了。他們讓柏建新保持警惕,一旦發現情況,立即報告。柏建新挺著胸脯說,是!又低聲問,用什麼辦法報告?軍官們愣住了,其中一位沮喪地說,還真的忘了這一節。另一位軍官說,快點出個好主意,讓你立功贖罪。
“要是有盤電話就方便了。”柏建新準備順著這個話題往下扯,突然,屋外有人喊,放你媽的狗屁!柏建新嚇了一跳,才知道外麵還站著人哪。他由“放屁”的“放”字打開了思路,想出了一個辦法——放二踢腳。他得意地說,一旦有了情況,咱就放他媽的二踢腳,你們聽見響聲,就能縮小包圍圈。軍官們互相看了一眼,頻頻點頭。
第二天,柏建新忙著疏通鹽池裏的引水渠,挖了一上午,已是精疲力竭。中午,躺在床上不願意動彈。還沒合眼哪,巡邏隊的士兵來了,送來了一捆二踢腳,告誡他不可以隨便燃放。士兵走時,把他的困倦也帶走了。柏建新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原因越獄?聽說逃犯平常表現得不錯,也減刑了,按理說不應該襲警的。柏建新抱著腦袋,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他認為這裏麵肯定有故事,不過,決沒有想到故事裏麵還有他柏建新的影子。
門外傳來一聲響動,接著,一陣陰風撲進屋,拂過他的麵頰。霎那間,柏建新的汗毛根根豎起,連著哆嗦了幾下。他翻身下床,隨手把鐵鍁端起來。出了門,看到門口有一行腳印——別人的腳印。柏建新穩了穩情緒,盯著前方,一動不動地盯了半個多小時。遠處,一隊巡邏的士兵走過來,朝他喊,你是木乃伊嗎?柏建新這才放下鐵鍁,慌忙說,我隻是有點暈。
“感冒了吧?”
“可能是吧。”柏建新目送他們走遠,轉身要回屋。突然,一雙手從背後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拖進了石屋。柏建新本能地撲騰著……那雙手鬆開了,柏建新順勢癱在地上。他看見了一雙黑亮亮的眼睛,嵌在一張黑亮亮的長方臉上。黑臉扯了扯柏建新的耳朵,差一點就掐死你了。柏建新緩過一口氣來,使勁地咳,好一會兒才說,咱們近日無怨,遠日無仇,你幹什麼要下死手?黑臉大漢朝門外看了一眼,倚著門框說,你仔細看看我是誰?柏建新抬了抬眼皮,突然叫出聲來。黑臉大漢慌忙“噓”了一聲,然後笑了。果然是認識的,因為他黑,暗地裏叫他黑臉大漢,現在,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才好。
“我叫李勁草,好記吧?能記住吧?”黑臉大漢說,還以為你小子認不出我了。
“扒了皮能認出你的骨頭來。”柏建新說著,眼裏湧出了熱淚。他傷感地說,李大哥呀,一年前,我見到了蓮姐姐,沒想到,一年後又見到了你。李勁草走到石台前,抓起半拉餅子,咬了一口,咀嚼肌牽動著黑臉,顯得滿臉猙獰。他忽然問,我和你姐認識嗎?
“我和她一起跳過舞,沒進來以前我們還是鄰居,我們都叫她小啞巴。”柏建新說。李勁草找了一段大蔥,咬了一口,淡淡地說,對這些破爛事,我一概不感興趣。
兩年前,李大哥可不是這樣的。他耐心地把頭發絲係在草帽上,耐心地爬到樹上,耐心地把破草帽掛在樹枝上。兩年前的李大哥可以耐心地幫助柏建新拍攝那些完全可以以假亂真的UFO照片。那時候,他是另外一個人吧?柏建新找了塊鹹菜疙瘩遞過去,自言自語地說,我們一起跳過《悔恨的淚》,還得了一等獎哪。李勁草朝外麵看著,心不在焉地問,你還會跳舞?
“國慶節彙演上跳的,你能沒有印象?”
“我在水泥廠幹重活,哪有條件看跳舞?”
“再早一些時候,蓮姐姐還跳過《護士之歌》,你沒看過嗎?”柏建新問。
“得,我知道她是誰了。”李勁草回身說,柏老弟,你看看她的兩條大腿,那才叫粗哪。發覺柏建新有些不高興,便換了個話題,柏老弟,你還不知道吧,我殺了警察。
“猜到了,差一點連我也掐死了。”柏建新說。
李勁草從柏建新的口袋裏掏出煙袋,麻利地卷著紙煙,叼在嘴上,含糊不清地說,柏老弟,這回你得幫幫我了。柏建新瞥了一眼二踢腳,沒有說話。李勁草拿下紙煙,冷冷地說,怎麼?不想幫嗎?他露出了凶惡的神色,狠狠地說,你柏老弟可真不夠意思,我好心好意幫你拍草帽,你可好,居然把我給賣了。
“是UFO,不是草帽,明白嗎?”柏建新認真地說。
“明白個屁!”李勁草揉著太陽穴,沒把我嚇死,是公安部下來人抓到我的。柏建新低下了頭,覺得心裏有愧,沒想到自己隨口說的,會給李大哥帶來如此大的災難。李勁草瞅著柏建新,我就聽人家問,“肉愛佛”、“肉愛佛”,我就搞不明白了?我怎麼的了就“肉愛佛”了?都判決了,我才知道,原來“肉愛佛”就是飛碟——就是那頂破草帽。早知道“肉愛佛”就是破草帽,我早就招了,哪能判這麼重?柏建新“嘿嘿”地笑,鼻涕泡都冒出來了。李大哥說,你能分在鹽池這邊幹,看來,很快就能釋放了。他點著了火,抽了一口煙,你嫂子前兩天來了信,說家裏老人得了絕症。你說我能不急嗎?我想出去,就失手把管教捅了。
“非得殺人嗎?”
李勁草說,算了,說什麼都晚了,我也不為難你,天黑了就走。柏建新低下頭,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李勁草說,本來要掐死你的,誰料想竟然是你老弟?柏建新麵前出現了兩條路,頭一條是讓李大哥離開,隻要嚴密點,未必能被發現;另一條就是撕破臉皮告發他。後一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讓柏建新坐立不安了。
“柏老弟,你也該幫幫我了。”李勁草瞪起眼睛,你不應該幫幫我嗎?你沒長良心嗎?
“我有良心,我幫你。”柏建新連忙表態。李勁草四下看著,突然將二踢腳撥到地上,一屁股坐在石台上,哎,你得給我找點吃的,還要注意外麵的動靜。柏建新盯著二踢腳,有些魂不守舍,有些不知所措。李勁草跳下石台,突然張開大嘴,狠狠地咬過來。柏建新慌忙閃開,嚇得渾身發抖。李勁草伸著胳膊,原來,打了個哈欠。他倒在床上,柏老弟,我實在撐不住了,得睡一覺。一會兒,如雷般的鼾聲引爆了烏雲深處的雷電,大雨傾瀉下來。柏建新穿上雨衣,走出石屋。引水渠塌了,鹽池裏的水幾乎漫出來了。柏建新跳進池裏,奮力扒開一條豁口,湍急的水奔瀉而去。他爬上來,蹲在池邊,想來想去,還是無計可施。雨水簾子似的裹著石屋,也裹住了鼾聲。除了遠處隱約可見的另一間石屋,天地已連成昏黑的一片。柏建新想進屋,拿一枚二踢腳,這個念頭像著了魔一樣糾纏著他。幾次走進門裏,幾次又拔出了腳。他扛著鐵鍁站在雨中,所有的想法都是淺嚐輒止,甚至有的還沒有成為想法,就被否定了。他反複地告誡自己,黑臉大漢是同類,決不能出賣他。
雨水澆在頭上,打在雨衣上,滿世界一片氤氳。
“你傻了嗎?”李勁草一把將他拽進屋裏。鐵鍁被門擋住了,丟在門外。李勁草幫著柏建新脫下雨衣,捋著他頭發上的水,心疼地說,好兄弟。突然,他捧起柏建新的臉,親了一口。
天黑時,柏建新趕到大夥房,吃了晚飯。臨走時,要求揣幾個窩頭。管理員也擔心雨下個不停,明天吃飯成問題,於是,遞給他兩個窩頭、一塊鹹菜。柏建新夾在胳肢窩裏,頂著雨跑回來。李大哥一口氣把窩頭吃掉了,拍拍肚皮,飽了!他又睡了。柏建新來回地轉,一點響動都讓他緊張。他一次次地盯著二踢腳,出賣李大哥的念頭也一次次地占據上風。隻要把二踢腳點著了,放出去,再躲到安全的地方,就算立了大功。即便不是為了立功,起碼也不會因為包庇逃犯而毀了一生。這樣齷齪的念頭最終還是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摧毀了。一頭驚慌失措的麋鹿闖進來,左突右衝,他被這頭麋鹿撞得七竅生煙。他醒了,暗罵自己是畜牲,身上有著醜陋的背叛基因,好不容易找到了同類,卻要卑鄙地出賣他?
柏建新流下了眼淚,為了避免再次動搖,他把二踢腳全都扔到外麵。二踢腳被雨水浸泡,失去了藥效。他放心了,不用為軟弱的意誌力操心了。轉眼,又焦慮不已,估計巡邏隊也該來了,按照往常,從中午到下午,起碼能來兩趟。柏建新搖著李勁草,李大哥你快起來!李勁草的鼾聲戛然而止。他猛地坐起來,一把摟過柏建新,狠狠地說,誰敢過來,我就掐死他!柏建新掰開他的手指,吸了一口氣,我是說,你該走了。李勁草才醒過來,揉了揉眼睛,這麼大的雨?又說,老弟,你讓我往哪兒走?李勁草的表情有些困惑,有些難過。他說,我也不想連累你。
“巡邏隊該來了。”柏建新小心地說。
“這麼大的雨,還能來嗎?”李勁草忽然頓住了,媽呀,還真來了。話音未落,外麵傳來了狗叫聲,頓時,柏建新哆嗦起來,眼前一陣發黑。李勁草抬腿就往外衝,頭也不回地說,我不會連累你的。說完,扯開門,消失在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