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為自己沒有殺人的勇氣而沮喪了。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懦弱。對方流露的報複心理和殺機使他開始擔心起未來的日子。他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噩夢。希望這一切早點結束——最好是這一切從來就不曾發生。
他隱隱約約意識到:這一切其實隻是一場噩夢的開始。一個會記仇的弱者,必將是未來的報複者。他反而令強者感到恐怖。瘦子一次次倒下去,再爬起來,衝上去,完全依靠的是仇恨的力量。他雖然鼻青臉腫、遍體鱗傷,反而感到興奮。他為想像中的報複行動而興奮——現在被打得越慘,報複也就越加酷烈。他知道:對方的腦袋雖然今天還長在肩膀上,但必將因為自己而失去。他之所以毫不畏懼,因為知道自己麵對的已是一個死人——一個未來的死人。
這是一場無聲的戰爭,意誌的搏鬥比他們的拳腳相向更為精彩。也更為殘酷。
最終是胖子頂不住了,他氣喘籲籲,被嚇出了渾身冷汗。
這場衝突的結果產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胖子反而向瘦子求饒了。
他是明智的。這至少使他有可能逃避一死。
不怕死的人才是打不敗的人。為寫作而祈禱每當在書桌前坐下,鋪開空白的稿紙,我總要為寫作而祈禱,為日複一日的功課而祈禱。如同教徒就餐前在胸前畫十字、為盤中的麵包與鹽而向上帝祈禱一樣——都是一種感恩的心情。我麵對的是另一個上帝,人類文明的締造者,他的神位不在寺廟、經卷抑或任何有形及無形的建築物裏,而是洋溢在每一位寫作者周圍的空氣中。我的視線穿透虛空、牆壁、街道乃至悠久的曆史,體會著他的存在,這導致我的神態虔誠如自縛的囚徒——繩結縱然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我永遠不想解開它。也請你們不要輕易地解放我。自由作為一種特殊的犧牲,用來交換飽含著神意的靈感之鳥——哦,我感受到它的翅膀撲扇我麵孔的聲音,風掀動書頁的聲音,窗戶相互撞擊的聲音。這是祈禱者所獲得的報答。
這時我才從世俗生活中醒來了。我才從理智年代中醉倒了。不要阻攔我傾斜的姿態,有一種感覺隻有日出才能比擬——我的胸膛灑滿陽光,我的書房灑滿陽光,如同盈滿唱詩班悠揚樂聲的山穀。這是人類向神靠攏的決定性的一步。我的筆尖劃動著黑暗的河流。寫作之於我,更多的時候類似於一種責任與使命。為了得到什麼就必須放棄另一些什麼——這是對寫作者最不公平也最無悔的交易。我慶幸經過漫長的排隊與漫長的等待之後終於來到上帝的窗口:請給我一張彩票,一張巴比倫彩票,抑或,給我一個叩開靈感之門的咒語。
就像水手為航行而祈禱,少女為愛情而祈禱,戰士為和平而祈禱,此時此刻,我在為寫作而祈禱。我的筆尖朝向天空,鳴“槍”致意。鋪開空白的稿紙,我在為空白而祈禱,為尚未實現的凱旋而祈禱——我從默誦的詩篇中出發了。這種祈禱也許隻需要幾秒鍾(就像鑰匙開啟暗鎖的啪噠一聲,給人類的聽覺以觸動),也許將貫穿我的一生。我的寫作過程不過是祈禱的過程。我的一生,都在觸摸同一個夢。但是它將大大強化人類的記憶,記憶中的失敗抑或勝利,都將在文字的景觀中得到展示。
用唯心論的觀點,人類的一舉一動都來自於上帝的想像,我們被別人的意念而驅動著,鬥爭、飲食、創造、消費——包括寫作。但在我感覺中,寫作者所共同擁有的那個上帝恰恰印證了他們內心的影像,他高坐雲端、奮筆疾書。無法不相信他身上帶有我們的影子。他既是寫作者們的領導者,更是伴隨者。或者說,他借助我們的筆來表達他那一向對凡俗之輩秘而不宣的思想。所以最初的寫作者是人類中的先知,以預言家的麵目出現。那支出自上帝之手的原始的筆、無形的筆,在人群中傳遞著。它的抵達,正是每個人祈禱的結果。在寫作中,我們抵抗了生存的壓力,進而認識到自身的強大之處——用一支筆頂起一座帳篷、一幅天空。而在祈禱中,我們發現了一種超越成敗、生死、榮辱的歡樂——它的極限恰恰是在開始,而不是在其後枯燥、冗長的傾述之中。那麼,就讓我們在開始中開始吧,為祈禱而祈禱吧——每個人都在用不同的詞彙表達同樣的內容與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