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納博科夫的《洛麗塔》

1.

曾經以為:納博科夫寫作《洛麗塔》時使用第一人稱,是一種勇氣——他毫不在意別人會把作者跟書中的男主人公亨伯特混淆在一起。他似乎刻意強調這是一部真實之書,是“白人鰥夫的自白”——“這部不同尋常的回憶錄在出版時是完好無損的”(在書中的引子裏甚至有這麼一句話)。納博科夫瘋了,還是世界瘋了?難道他一點預感不到這部未來的“禁書”將令讀者瘋狂?不管是亨伯特還是洛麗塔,都將名列道學家們的通緝令——恨不得打入地獄之中。他們會再度流浪,從歐洲到美國,為了尋求一個能得到暫時容納的地方。至於作者本人,也別指望推卸“教唆”的責任。更多的人會從被審判的亨伯特身上,指認作者的影子——說他們是一丘之貉,因為他在塑造這個人物時流露了自己的同情。

後人不知道,納博科夫也是凡人,也是有顧忌的。他將這部書稿交付出版商時,連真名都沒敢署。而這個中年男人與未成年少女的畸戀故事,在屢遭拒絕後,果然被包裝成色情小說的模樣麵世了。納博科夫卻躲了起來,躲在書的後麵。《洛麗塔》成了在社會上引起爭議的一個“私生女”。或許正因為這樣,納博科夫在描寫時才會那麼大膽——許多人在寫匿名信時,也會表現出類似的膽量。他隻忠實於自己的男女主人公,而不再對其他負責任。他作為隱形人,介入了亨伯特與洛麗塔的秘密生活。正因為這樣,《洛麗塔》才成了一部非道德的經典。“非道德”容易被誤解為“不道德”,其實它是指道德之外的。總有一些東西,應該是不受世俗的道德規範製約的——譬如藝術。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洛麗塔》天生就是脫俗的。那種脫俗的美感是難以模仿的。永遠忘不掉《洛麗塔》的開頭:“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是誰賦予的這種激情,它貫穿了這部書的始終。這是一個多情者的傷心史,一個妄想狂的懺悔錄——但是連傷心與懺悔,都沉浸在難以冷卻的激情裏了。洛麗塔,一個小仙女,一個小妖姬,既使人變得單純,又使人想犯罪。亨伯特是幸運的,每時每刻都在折磨他的幻想終於尋找到了替身。他又是不幸的,遇見了自己的“克星”——洛麗塔,促使他邁開了走向地獄的第一步。“我知道我已經永遠地愛上了洛麗塔;但我同樣知道她不可能永遠是洛麗塔。1月1日她就要13歲了。再過差不多兩年,她就不再是小仙女,而會變成一位‘年輕的女郎’,然後,成為‘女大學生’——失望連著失望。‘永遠’這個詞是僅就我自己的感情而言,是僅就那個注入我血液中的永恒的洛麗塔而言。”亨伯特時刻能體會到一種恐懼,一種對洛麗塔成長的恐懼。所以他以爭分奪秒的態度,展開了自己的畸戀,展開了對少女青春的劫掠——仿佛洛麗塔長大後他就會死一樣。這種對時間的恐懼,增添了他的饑餓感,也增強了他的占有欲——必須牢牢把握住洛麗塔童貞的影子才能放心。可惜,他可以限製一個少女的行動自由(以愛抑或暴力),卻控製不了時間的流逝——甚至也無法阻止少女的演變。亨伯特是個一開局就注定了的失敗者,但他的一番徒勞也頗具觀賞價值:沒有什麼比賭徒的激情更瘋狂的了——尤其這是個不甘認輸的賭徒。他把洛麗塔奉若生命案頭的一尊盆景,可實際上這是一隻羽毛未豐的雛鳥——到時候就會飛走的。而他自己也逃避不了幻滅的期限。

幸好在這部餘溫尚存的書裏,洛麗塔是長不大的。我們幾乎想像不出成年後的洛麗塔抑或衰老的洛麗塔會是什麼模樣。就像無法想像天使會長出皺紋一樣。她的稚嫩,她的純粹,終於在印刷體的文字間得到保留。洛麗塔的美之所以無法替代,有一半是基於她的無知,另一半則基於她的早熟。奇怪的是,兩者之間並不相互矛盾,簡直水乳交融。在她身上,甚至無知都是一種健康,一種可愛。仔細分析一下,它也正是最能撩撥起亨伯特情欲的地方。洛麗塔,不要長大!這與其說是亨伯特隱秘的呼籲,莫如說還暗合了讀者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