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比鐵軌更長……
陳蔚文
1
將進站,他們忙亂地最後一次收拾確認:蛇皮袋桶盆鋪蓋雙肩包大提衛生紙……這些行李體積如此龐大(價值成反比),是他們在外謀生的保證。
行李上放了摞白塑料袋盛著的盒飯,他們上車後的晚餐。候車廳外,天已黑透,廳內充斥著濕濁空氣,捏一把似擠得出雜質。排隊進站,有人騰出隻手拎牢那摞盒飯,很快,這些盒飯味道會鼓蕩在硬座車廂,同泡麵味糾纏一處:相較起來,泡麵味像更“高級”一點。《蝸居》中海萍為購房連吃五天清水掛麵,老公蘇淳忍無可忍抗議,“我不想吃掛麵,我要吃方便麵!”方便麵對他等同加餐。
比起簡陋盒飯,泡麵行頭挺括多了,包裝上印著有關一盒麵上下求索的出產及口味圖景,熱氣嫋嫋的美圖讓人哈拉子直流。雖然,全體都知道這些圖片更近似製造商的意淫,當然也方便食客意淫,像某部電影主人公,泡麵是異鄉生活主要搭檔,為提升口感,他吃時總盯著泡麵盒上圖案,把調料包想像成真材實料。
盒子上的烏托邦!整隻的蝦,大片火腿,溫良母雞依偎著香菇,麵上鋪陳的牛肉風度慷慨——它們在盒中的實呈是語焉不詳的脫水顆粒。誰會真以為僅小半注沸水就能泡開一個幻景?“此圖案僅供參考”,沒錯,不僅是泡麵,包括這些打工者將奔赴的都會,那些高樓廣廈,霓虹閃爍,許多時候都是“此圖案僅供參考”。如果一廂情願認為盒中物與圖片相符,幻滅就會如發漲的泡麵。
當然,製造商會對你說,難道你以為購“老婆餅”就送個老婆?方便麵盒上印個明星代言人,明星就得來陪你吃麵?不是溫馨提示了嗎,“此圖案僅供參考”!
“一切以實物為準,最終解釋權歸商家所有!”這時代擲地有聲的宣言,不容爭辯。
2
多年前在香港,女導遊竭力推薦某支日本牌子方便麵,說如何味美,售價隻內地一半。在酒店一樓超市購了幾包,想一試究竟能有多美味。結果發現,不管它叫速食麵、碗麵,香港稱之為的公仔麵或台灣稱之為的生力麵,都是以快取勝,而非味道。
因為快,它是最具都市感的食物,周星弛電影裏的主人公,包括賭聖都常吃泡麵。泡麵是食物中的牛仔褲,貧富鹹宜,體諒善解——孤獨到要難堪時,揭蓋一刹的熱氣及時補償了一絲溫情。
攝影師王競曾拍了部電影叫《方便麵時代》,主人公丁寶(李亞鵬飾)為留京,被分至京郊文化館工作,日子不鹹不淡,成天吃方便麵,他幾乎吃遍了所有牌子的方便麵。經同事介紹,他認識家境殷實的本地女孩小春,吃上了她做的晚餐,卻不甘小春說的,“日子不就是這樣過麼”。理想與現實的博弈中,他想考研突圍,不想被這種“多數人的日子”套牢。
和小春分手……他上車走了,前路彷徨。電影最後一個鏡頭,車來車往的公路旁,路標牌上寫著——距離北京18公裏。
這18公裏,要吃掉多少泡麵才可抵達?
3
時代旅途中到處彌漫著泡麵味——在泡麵之前,旅途充塞的都是些什麼食物?
我的童年記憶裏,每返浙江老家,人跡雜遝的火車站,一家人肩扛手提,到達金華站夜已深,車站燈火通明。父親領我們去小飯館,油膩方桌,麵很快端上。我對陽春麵這詞最初也最持久的印象來自那時。有幾片肥肉在上頭,但陽春麵應是素麵,也叫光麵,沒澆頭的,是我記錯?許是鄰桌旅客叫的陽春麵,總之那幾片蓋在麵上的肥肉加深了我旅途中的倉皇。肥肉仿佛代表種粗魯與貧薄,旅途中的肥肉更添亂世之感。行李堆在腳邊,匆忙吃完還要轉車去地處錢塘江中遊的家鄉小城。
在那間小餐館——它不僅是間餐館,更是個攘來熙往的江湖!饑火燒腸的過客,臉伏進碗中,筷子飛快劃拉,人世的動蕩、辛苦、吃力以及短暫的安歇和慰藉,都在碗中。
“陽春麵”,這對我幾近失傳食物之一種了,快要歸入民俗學檔案——它的名字源於農曆十月的別稱“小陽春”,相傳此麵價格十文一碗,因此稱作陽春麵。一個有詩情的名字,雖是最平常之食,內有節令。
泡麵,多麼直白,通俗,它對應的場景是都市淩亂逼仄的租房,隆隆輪輻與龐雜車站:車站廣場神秘的徹夜遊蕩者,月台惶然的分別,車廂內永遠亮紅燈的廁所,呼嚕聲,腳臭味,孩子哭鬧,不耐煩的乘務員,車廂黑色大塑膠袋內堆積的泡麵盒,單調的軸承咣當聲、上鋪半天不挪窩的女孩、坦裸幽昧的田野,熱衷交談而又彼此警惕的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