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昱彌留之際,曾發詔說,希望“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事”,意思說,你可以學習古代的周公攝政前例,由你掌大權,但皇帝還是由我們司馬家人當,如果不行的話,他又說“少子可輔者輔之,如不可,君自取之”,也就是說,實在不行,你自己當皇帝也行,總之,這麼個天下,你看著辦。
司馬昱和桓溫相交相爭多年,最了解桓溫心思。他這一招以退為進,讓桓溫很犯難。因為所謂禪讓,有幾步是不可少的,第一步是皇帝要下詔讓位,受讓的人要假惺惺推辭一番,然後皇帝“強迫”受讓者必須繼位。司馬昱說讓桓溫“自取”天下,依例桓溫要推辭,現在司馬昱算準自己命不長了,等桓溫的表呈上來,自己早就駕崩了,沒有了皇帝的“固讓”,依政治習俗和桓溫的性格,總不好對孤兒寡母下手,當年西晉開國祖宗司馬懿,就是因為欺負曹芳孤兒寡母,奪了人家天下,結果落得一生罵名,甚至司馬家的後來也引以為恥。作為司馬家的女婿,司馬昱相信桓溫對這一段曆史了如指掌。
所以到這一步,桓溫就走了死棋。桓溫要當皇帝,就得再等一段時間,時移勢易,那陣子的形勢還不定如何呢。所以這是絕地求生,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
不過,話說回來,政治最無情,在權力麵前,誰都不能保證桓溫會不會將計就計,趁機當了皇帝,要真那樣,局麵就不可收拾了。
恰巧,這個詔被侍中王坦之截住了。王坦之趕緊跑到皇帝病榻前,當麵撕毀了詔書。皇帝說:“天下,儻來之運,卿何所嫌?”意思說,我這個皇帝是撞大運得來,要不是桓溫,我哪裏當得上皇帝,所以呀,桓溫如果想要就要,愛卿啊,就算了吧,有什麼好說的呢。
皇帝話裏有話,其實是試探王坦之的態度。
王獻之《中秋帖》
王坦之堅定地說:“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專之?”宣是指司馬懿,司馬氏尊他為晉朝之始祖,元是指司馬睿,是東晉的開國皇帝,王坦之這句話的表麵意思是說,這個晉室天下是你的祖宗打下的,不是你個人的,所以不能說你給別人就給別人。這是幫皇帝找理由。
東晉王朝是“王與馬,共天下”,當年王家扶助司馬睿奠定東晉局麵,也是立了大功的,沒有王、郗、謝這些藍血貴族,司馬氏能到今天。現在這個江山,王家也有份兒啊,您不能說給桓溫就給桓溫。
幾十年來,王、馬風雨同舟,雖然共同打天下,但是姓王的基本上還是遵守臣子本分,皇帝始終還是司馬家的,有王家的堅定支持,司馬家天下就有得依靠。
皇帝要的就是這句話。
皇帝就立馬叫王坦之更改詔書說:“家國事一稟大司馬,如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然後,皇帝放心死了。
這個遺詔最終意思是,權力都交給桓溫,但不給名義。其實權力對於桓溫來說,已是囊中之物,他現在要的是皇帝名義。這個詔書自然讓桓溫大怒,他把賬算到出頭的幾個大家族頭上,準備來日再收拾他們。
皇位不讓給桓溫,依例是皇帝長子司馬曜接班,由桓溫輔政。
桓溫接到皇帝“國事家計,一托於公”的詔書,不知道皇帝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所以堅決辭謝,不去首都,還寫信給皇帝,請謝安、王坦之代他自己。這封信,一方麵可以理解為他是故作姿態,循例要推辭一番;也可以理解為桓溫自負甚高,覺得自己不應是輔政,而應當直接當皇帝;當然,這也是把球踢給王、謝,想以此觀看王、謝家族的反應。最關鍵的原因是桓溫想試探朝廷虛實,看看到底皇帝是真病還是假病,當時桓溫不在首都。
作為政治家,桓溫一生過分謹慎,其實是他最大的弱點,他前半輩子的成功,大部分是運氣的原因,但是後半輩子,出了個運氣比他還好的謝安,就事事無成了。當年桓溫成名立萬之作是永和三年(347年)消滅成漢李勢政權之戰,這次的戰爭勝得像神話一樣,當時桓溫大軍兵臨成漢首都成都城下,成漢部隊頑強抵抗,流箭不斷,其中一個流箭還直射桓溫馬前,把他嚇得魂不附體,以為成漢部隊異常強大,就想著先保存實力,徐圖後計,所以就趕緊下令退兵,結果擊鼓的士兵糊裏糊塗地把退兵鼓敲成進軍鼓,晉軍猛烈進攻,一舉就拿下成都,成漢皇帝投降,桓溫於是名聲大噪。有時候,人的成功也靠運氣。桓溫前半生戰功卓著,有能力的因素,也有運氣的成分,但不幸遇上了謝安,運氣大壞。
話說回來,桓溫的薦舉信送到朝廷後,王謝一定不敢接受。因為桓溫既是皇親國戚,又是權傾一方的大司馬,在朝在野,都是輔政不二人選。桓溫把球踢過來後,王、謝能做的事,隻有兩件:一是高調請桓溫出馬;二是低調請桓溫。不是請不請的問題,而是如何請的問題:如果高調請桓溫輔政,那麼就意味著,王、謝態度堅決,認為桓溫不能改朝換代,桓溫隻能輔政;如果態度曖昧,就是說他們對桓溫還是很忌憚的,那麼桓溫就可以高調要求晉室改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