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張聖才先生的分量,是當年到省政協查閱史料。
福建省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的鄭成鍾先生,舉著陳中先生的《百年守望》,神色凝重地說:“你們廈門有一個人,最值得一寫——張聖才!”他當時就大略談了張先生以軍統身份潛伏在菲律賓,相當準確地預測了珍珠港事件一事。當時聽過就算了,因為做的是小說,這個長篇小說的背景隻到1937年,就沒再追問下去。舒婷《真水無香》出來的時候,南燕兄問我要不要聽聖才先生的錄音,是他家人提供的,我心裏一顫,但仍然不敢輕舉妄動,隻是將舒婷相關文字讀了又讀。
母親常提張聖才,與許春草趕鬼的事兒糅在一塊兒。
那時影影綽綽感覺張聖才是聖人,後來參與《口述曆史:我的鼓浪嶼往事》采訪編寫工作,再次觸摸到這些材料。當時,廈門社科聯安排我做黃猷先生的口述實錄,黃老卻不願意宣傳他個人,他說:“我們都不是曆史的主角。”黃猷先生說鼓浪嶼值得一寫的事兒是很多的,他要給我很動人的東西。當黃猷先生一而再再而三提到張聖才和許春草,我就覺得這個錄音不能不聽了。
於是,由南燕策劃,承蒙聖才先生三個兒子的信任,我開始聽錄音。
聽到第三輯,我就決定做錄音整理,任何人的文字,都比不上聖才先生自身款款的講述,當然,這個長達十幾個小時的錄音回避了一些事兒,而且時間截止於1945年——但仍然讓我的血液微微沸騰,深入地想到許多問題。
我的同事謝春池說張聖才先生是廈門第一真人。
聖才先生的確是真人,不是我曾經印象過的聖人。聖才先生出生於基督教家庭,是那時被鄉下人所不齒的“吃番仔教”的,同時因為是弱房屢遭強房欺負,舉家移居廈門,因為姐夫許春草和哥哥張學習的緣故,張聖才14歲就是中華革命黨的交通員,很早就開始介入地方政治。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自述的一件小事:6歲的時候,因為撒了一個小小的謊,惹出大禍,從此他養成一生不隨便說假話的習慣,任何時候,都要想想自己的言行是否對他人造成傷害。
兒時犯的小小過錯,居然對自身人格產生如此重大的影響,這是需要慧根的,聖才先生是真正的基督徒——舒婷說,宗教信仰是他的胎教。的確,因各種原因入教的人很多,社會上真正的基督徒卻不能算太多,因為,如果沒有對自身靈魂的深度懺悔,就不能算虔誠的基督徒。
真正的基督徒張聖才和社會活動家張聖才漫長的一生,在“愛與暴力革命中徘徊”。他尊重生命,一心一意要建設一個富強文明的國家,他的“革命是非常時期的教育,教育是正常時期的革命”一說,令我沉思良久,事實上聖才先生傾向於非暴力的、漸近性社會良性變革,所以他一生傾心於教育工作。
聖才先生大學畢業就辦學辦報、參加了“閩變”,凡對國家對社會對人有利的事兒他都願意做。三次被軍統逮捕,七七事變後出獄,戴笠親自出麵請他參加抗日諜報工作,在上海、香港、菲律賓,張聖才冒著生命危險與日本人斡旋,做了大量情報工作,說他偉大,是不為過的。但他一生低調,這是憑人品和才幹在社會立足的人!不知為什麼,我再次想到“君子不黨”這個古董觀念。聖才先生坐過國民黨的監獄,也曾被上海租界巡捕逮捕。而此後,這位在建國前立了大功的民主人士卻遭到百般猜忌、關押、流放……
聖才先生後來不無幽默地說:“當時,蔣介石以為我是共產黨,抓我三次,每次都要置我於死地。解放後,毛澤東硬說我是國民黨,又把我抓兩次,坐牢11年,流放10年,沒有人為我說一句公道話。其實蔣介石錯了,毛澤東也錯,我都不是……”這就是所謂有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這就是民族的脊梁。這樣的脊梁多了,而且都能站著說話,不必去坐牢,這個國家就有希望強大,我常常這麼想。
僅僅整理聖才先生留下的錄音,不足一個月;在廈門社科聯的鼎力支持下,利用業餘時間,陸陸續續消化材料並采訪相關人士,至今已經四五年了。我的職業是編輯,深知這不是討巧的但肯定是有價值的題材,幾年前,我將大致做齊整的稿子掛在網上,一是覺得自己總算做了一點公益事業,征求張家兄弟的意見後準備“書出不出暫且不論,有人讀就好”;二是希望喜歡並了解曆史的朋友能幫我補充一點資料,果然,在網上得到張聖才先生大學朋友黃嘉惠親屬茫眼先生的一些考據材料,張聖才外孫女張曉歌的留言,高誠學的戰友陳常琳的侄兒、旅居加拿大的陳茂邦先生搜集的有關“鷺江輪”事件的報刊資料,還有許多現在一時想不起來的,各方麵的探討意見,在此先向他們表示感謝!三是公開尋找出版社,但我對這本書在國內出版原本不抱太大希望,一度想慢慢做成熟了,拉點讚助來印成內部資料,對張家後人、對社會有個交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