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位大演說家的目的在於鼓動群眾時候,他就是這樣地巧妙地拐過彎子來。其實他的行為正是一種悲劇的揶揄。他知道這一點,可惜他改得太遲。他的政術一生都是集中於自己的,自己冥想的,自己指揮的,並不是因為他要露臉——他最看不起的就是他的同胞們,所以他不好虛榮;並不是因為他的勢力隻能是從上壓下來才能夠維持,才能夠鞏固——不是的,俾斯麥仇視民眾,其最深的原因在於他的自信。以聰明而論,他是天生的,以血統而論,他常覺得他是貴胄。他之所以要治國,隻因他是上等階級的人,雖然他心裏很明白這一個階級並非是最好的,君主與武士階級的人們,是國家之本,這個時候的人正在那裏走黑路,給人們以普遍選舉權,不過是一種讓步。俾斯麥是一個製造國家的人,他的基本觀念就是要把議院弄得薄弱無力,使議院不停地受製於君權之下。
他常在議院與帝國議會所稱讚的堅固君主製,其實不過是一種幻想的權力,與他所辨別的很清楚的英國君主製一樣;其實英國人是以人民為本,以君主為名,在德意誌則不然,而是以帝國宰相為本。他很清楚他是在變著把戲騙人民,他卻不讓任何一個人知道在這出專製戲劇內,皇帝與宰相關係的性質。這是他的帝國,在這個帝國裏,隻許他一個人發號施令。唯有這樣,他的無與倫比的自信,才能夠在事業中得到滿意。他與人民的代表相持了三十年,無時不提倡君權,忽然有一天,一個新人物當了君主。這個新人物並不領情,反而把宰相推倒了。
後來,人民開始擁戴老俾斯麥了,這時候,他才能夠看出他的計算中的錯誤。他的本性的動機,從前一向都是使他忠於君主製的,到了現在,因為相同的理由,他親附人民。當他在國人與歐洲之前承認“也許是我之過,不知不覺地把議院的權力弄到現在這樣低的水平線。”他的傲性是極端讓步了。
在這幾個星期裏,有一天慕尼黑的美術家們請他赴宴,倫巴赫本來要高舉一個滿裝了慕尼黑啤酒的很大的酒杯,歡迎這位貴客。但是這個酒杯太重,他舉不起來,隻好放回桌上。他忽然悟出了一個道理,驚動了全部在場的人,他大聲喊道:“一個人的力量舉不起一個重東西,隻好放下來!”
這位畫師在這句不假思索的話裏,把威廉二世與俾斯麥之間的衝突,作一個總結。老頭子說道:“當我所坐的火車快到站的時候,走得很慢,我聽見等候我的群眾在唱歌歡呼,我知道德意誌並未忘記我,我心裏很高興。”
九、政治遺言
他的筆跡表示悟解強過想象、意誌、精力、自信,但也表示自製自在與看重形式,他的性情是驕傲的、執拗的,雖好秩序,卻不合時,是一個受製於神經的人,常有許多驚人的舉動。他的字寫得很大。最讓人注意的是五十年都沒改變多少——同他的性格一樣。
尤其讓人注意的,是他到了晚年還是一個喜好奮鬥的人。當柯雪林苦勸他現在需要變作一個隨和性格的人,他反駁道:“我為什麼該隨和?”當他八十歲生日那一天,一串一串的人來看他,他們盼望著能看見一位安靜的老頭子,卻聽見他在露台上說著火氣很猛的話:“有創造的生活,是從奮鬥中得來的。從植物起,中間經過昆蟲以至於鳥類,從鷙鳥以至於人類——無鬥爭則無生活!”當他被選入帝國議會時,他就有了鬥爭的激情。他說道:“當我進去坐在會議廳的下一層時,我很想看著政府席上的人的臉……我是一滴化學藥水,隻要倒在辯駁裏頭時,就會把什麼東西都分解了。”有人認為一個人應當知足,俾斯麥說道:“最令人不快的,莫過於一個人人都知足的極樂世界,因為這樣一來,把大誌都消滅了,道德也停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