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沙痕(1 / 3)

風沙痕

散文隨筆

作者:周偉

風沙有痕,草木知秋。

——題 記

如 風

夏日炎炎,一個人悶在城裏,心煩氣躁。風倒是有,一絲絲地都是從喧囂、繁雜和熱浪中逃出來的,有氣無力、懶洋洋的,不清爽、不生氣。我走了出去,去了對麵的洲上,洲上的樹木靜立,無精打采。我順手從路邊的樹上摘下一片葉子,看看,整個葉麵都焦黃了,我隻得丟了。再摘一片,放近嘴邊,嘴裏呼呼吹氣。葉子也許因了卷曲,噝噝啦啦地,吹不響亮。我又把葉子撫平,一下,一下,又一下,想必是葉子太卷曲、幹枯,經不起用力撫,皺爛了,我隻得丟棄。樹葉落到地上,我很是失望。

我記起小時候,在鄉村,在山坡,在河堤,在田野,在菜園……我和小夥伴們常愛摘一片闊大青綠的樹葉放在嘴裏,一起齊齊地喊風。大夥兒一個個很響亮地吹著哨音,起起落落,高高低低,既有節奏又有韻味,唱歌一樣,也蠻好玩。一吹一吹,風孩兒緊趕慢趕就趕來了,風孩兒就歡快地跳起了舞!每當我們吹動片片樹葉時,呼呼呼,呼呼呼,萬千樹葉競相撒歡,風就旋起舞來,樹也綠了,人也笑了,天也高遠了。看看,那時,我們的鄉村,我們的家鄉,總有這樣一幅美景:清風迎日出,青山擁雲動;垂柳沐曉風,綠水映月明。

然而,現在無風,喊也喊不來。我也毫無心情,洲上到處都是歌舞廳、啤酒屋、休閑房,觥籌交錯,笙歌不絕,不見一絲風,也無一點兒靜……這不,鳥也飛了,草也蔫了,人都個個煩躁不安,晃動在眼前的、懸浮於半空中的快樂,是那樣的不真實、無生趣。我走著走著,感到沒勁、乏味,也顯得急躁難耐,把手掌橫在空中,不見風拂,摘一根狗尾草豎起來,紋絲不動。

我找尋著我的風,我找尋著我快樂的童年。

風,躲哪兒去了?風,都躲哪兒去了呢?沒有風,那還了得!沒有風,哪能吹綠樹?沒有風,哪能吹開花朵?沒有風,哪能吹動鳥的翅膀?我想像著風,那久違的風,還有我逝去的童年——山那邊我的家,風都在樹上跳著舞,風都是綠色的哩;風吹到臉上,一舔,甜絲絲的,涼沁沁的……

想著想著,漫步到洲頭,心中一陣風過,眼前忽見天上飄飛的柳絮結伴而來,漫天飛舞,嫋嫋婷婷,如星星點點雪花從天而降,鋪滿洲上彎彎曲曲細細長長幽幽的小徑。一下,又不見了,隻見滾落一地的風孩兒、風姑娘——有跳皮的梳著一根小辮子,一甩一甩的,光腦殼上豎個小荸薺;有穿著紅棉襖的幾個攏著手,齊齊地抬頭看天;有像將軍似的威武地騎著高頭木馬,嘚嘚而過;有靜立在風口中,獨自優雅嫻熟地拉著手風琴,噝噝作響,悠揚歡快;還有一撥兒,高高低低的紮在一堆,手牽著手,眼盯著眼,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看風中蕩著的秋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我記得,兒時的我最愛眺望後門口的風,那風兒常常在某一個傍晚如約而至,它總是最先來到我的眼前,呼地長高長大。一眨眼,父親就屹立在我麵前。父親在三十多公裏遠的鎮上糧庫工作,糧庫裏就兩個人,父親長年忙上忙下的,很長時間才回一趟家。父親一陣風回到家,回到老屋和奶奶的跟前,擔水、砍柴、鋤地、洗衣、掃地、檢修……裏裏外外地忙亂,風一陣,火一陣,恨不得把一冬一夏拉下的工夫全部忙完。

父親回來的日子,奶奶是歡快的,母親也是很舒暢的,我更是一跳八尺高,滿村子裏歡跑,高聲大吼: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爸爸帶回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爸爸帶回好多好多好玩兒的玩具……我的話一陣風似的在滿村子裏刮來刮去,而我更像一個風孩兒皮球般的在村子裏亂滾。奶奶的笑,也像微醺的春風在村子裏蕩漾,奶奶逢人便豎著拇指數說我父親的孝順和勤勞。

有一年夏天,總不見爸爸回來,後來知道爸爸的糧庫有人調走了,隻留下爸爸一個人過秤、算賬、付款、收穀、晾曬、搬運、貯藏、量溫度……那個夏天,無風,溽熱難耐。在這個無風的夏天,我一次次去後門眺望,總是落空,總不死心。奶奶搖著大蒲扇,風快地扇著風,雖沒說到父親,卻有點兒唉聲歎氣,說:這個夏天,太惱火了,沒半點兒風,熱得人都糊塗了。

好多個夜晚,我夢見無聲的世界裏起風了,風孩兒撒落一地,我也身在其中,父親出現在夢裏,還是那樣屹立在我麵前,帶了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帶了好多好多好玩兒的玩具……然而,一陣風,又不見了,我急急地喊,終是扯不住風的衣角,跟不上父親的腳步。

有一個傍晚,有人告訴我父親回來了,我從放牛的山裏一陣風似的風急火燎趕去後門通向魚香子的彎彎曲曲的小路上。父親,近了。近了,父親!我風一般跑上前去,一路呼喊著“爸爸”,眼淚止不住地流。來到跟前,一雙手緊緊抱住父親的雙腿,搖個不停,嗔怪父親:好久,好久了,老不回呢,老不回呢?許久許久後,那個高大的男人俯下身來撫摩著我小小的腦袋。我定睛一看,咦,咋不是我的父親?我羞紅了臉,撒腿就跑,一陣風般無影無蹤。

有一天,我在課堂上跟著老師唱著那首《風兒找媽媽》:太陽回家了月亮回家了/風兒風兒還在刮它在找爸/問過小樹問過小花/爸爸爸爸你在哪別把我丟下//太陽回家了月亮回家了/風兒風兒還在刮它在找爸爸//告訴小樹告訴小花/捎給爸爸一句話風兒好想她/捎給爸爸一句話風兒好想她……唱著唱著,我帶著難以抑製的哭腔,唱得自己淚流滿麵。老師和同學齊刷刷地看著我,我還在唱個不停,後來有很多同學告訴我,我把“媽媽”都改成“爸爸”唱了,唱得好動情、好感人。

六歲那年,就在唐山大地震後不久,我們家鄉那個小山村連續幾日傾盆大雨,狂風猛刮。平靜的水麵上驚起一片嘩然的響聲,白晃晃的,魚兒成群跳躍,有的跳離水麵一尺多高。更有奇者,有的魚尾朝上頭朝下,倒立水麵,竟螺旋一般飛快地打轉。風一陣一陣地刮,一陣緊似一陣,一陣猛似一陣,把家家的木門翻開來又甩過去,劈啪作響。屋頂上高空的雲朵,沉悶灰暗,愈來愈低。尤其在村莊的上空,風在嗚嗚地亂闖亂吼,令人心煩和畏懼。村子裏的人都在風傳:要發生地震了,要發生地震了!

在這樣的時刻,風也亂了主見,到處亂跑。我早慌了神,四肢無力,不敢出聲,扯著奶奶的衣角不離她的左右。奶奶把我擁在她那寬廣的懷抱裏,貼著她溫暖的胸膛。奶奶是那樣的安靜和鎮定,她跪在神龕前,還讓我也跟著跪下,跪在觀世音菩薩的塑像前,久久地跪著,雙掌合十,舉過頭頂,頭匍匐而下,嘴中嘮嘮叨叨:菩薩,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快來搭救這方草民呀!您看孩子們多聽話又上進,不能震他們,實在要震,把我這個老不死的震了……一連數日,每日清早奶奶都要帶著我去跪拜,去講情,去祈禱。也許是菩薩感動了的緣故,我們的小山村沒有遭受地震的劫難,奶奶也沒被震了。

後來,奶奶跟我說,心靜風止,風停雨住,方見陽光。奶奶說,心是最大的天空。平心靜氣,心無所恃,才有所願。要風得風,求雨落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切皆有天象,心隨緣,隨遇而安,安能通神,安能通天。正如此,後來不管風雨再大,我終能一一趟過去,抵達勝利的彼岸。我想,若是沒有曆經少時的狂風,沒有奶奶教我的定力和心境,一切都不會那樣風平浪靜。

有道是,心靜風能止,樹高自然直。我長大了,也知道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但這一切都是風給我的感悟,風給我的印痕。風無邪,心無邪,思無邪。古詩這樣說風: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說來說去,風在原野上,風在高空中,風更在每個人心底裏。

在一年四季歡快而有生氣的風中,我們悄悄地長高長大了。我們昂首挺胸,邁著整齊的步伐,走在大道上,走進知識的大門裏。在四處灌風的教室裏,我們的憧憬和夢想仿佛那風中飛舞的落花,萌動的青春,一任在風中搖曳。風中,我們的夢想在發芽;風雨中,我們勇敢前行。一路前行,再大的風雪也澆不滅我們心中的熱情。

我還清晰地記得,冬天裏,常有一個年輕的女孩,迎風而立,任憑單薄的衣服在風中飛揚,她把食指輕輕點在自己的嘴唇上。她站立雪中,手凍得通紅,臉也紅得像個紅蘋果,在雪地裏跺著腳,她一眼又一眼地眺望著我的身影。每天都是如此,每天都那樣準時。我喜歡她的眼神,我也害怕她的眼神,但我總是忘不掉她的眼神,在夜裏也常常夢見。後來,在很長的日子裏,我都在心裏種下一個決定:我要給她買一件大紅棉襖,火熱熱的那種。我認定,穿紅棉襖的雪人,是我心中的美神。多年以後,中年的我還在夢裏夢見,我想那時我的臉上一定洋溢著青春的青澀與甘甜。

我們成年後,總會喜歡幻想那些很多年前的事情,追尋那風動的年代和情懷。也許,正是因為現在這個年代的我們感情愈來愈脆弱,思想愈發貧瘠,靈魂越發不安,很多的東西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物質化。在年少青春的風裏,我們有說有笑,有哭有鬧,敢愛敢恨,敢闖敢拚……風無邊,青春無邊,思念無邊。

有一天我讀到鮑鯨鯨的小說《等風來》,又一次給了我強烈的震撼和感慨。小說的結尾有這樣一段描述:當樹葉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時,當樹葉發出悅耳的摩擦聲時,教練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風來了,飛吧!”我點點頭,深呼吸,身體筆直地迎著風衝了出去。我身後,王燦和李熱血也大喊著衝了下來。當我們飛上天空後,風托著我們,隨著氣流,緩慢地上下盤旋,真的就像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