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夜晚並不如往日那樣熱鬧。往日的這個時候,常常會聽到靜妃泠泠的箏聲,而錦嬪的煙羅長衫總會在燈火通明的騰鴻殿開始旋轉,帶著她身上濃鬱的脂粉香氣,不停飛舞,彌漫在整個大殿中,拂過我未見過麵的皇帝身上,引起一陣曖昧的調笑。在浮綠湖旁的一個觀月亭中,有時會有一些不受寵的妃嬪三三兩兩的坐在亭中,悠閑地搖著宮絹扇子,吃著精致小巧的點心,飲一杯晶瑩的紅棗湯,說著不著邊際的閑話,無非是皇帝召幸了什麼人或者是妃嬪之間的三長兩短之類。不過,無論是熱鬧還是冷清都與我無關,我的絳蘭軒永遠是沉寂的氛圍,沒有熱鬧可言——不過今日所有人都和我一樣了,整個皇宮都籠罩著死亡的氛圍——皇後娘娘薨逝了。
我對於皇後娘娘的死並沒有什麼觸動,畢竟我隻是一個入宮不滿兩月便臥病在床的小小妃嬪。除過闔宮朝見的日子,我便呆在絳蘭軒養病,對皇後的印象也隻僅僅停留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隱約記得她總穿著滾金邊的繡著鳳穿牡丹的長裙坐在三級漢白玉階上的鳳座之上。那鳳座的背上鏤空雕刻的是一朵巨大的九瓣蓮花與一隻展翅欲飛的金鳳附在那蓮花之上,把那位我沒怎麼看清麵容的皇後端得越發氣度高華,端莊寧和。而我總是著一件極素的衣衫坐在最末的位子上,垂著頭,一言不發。
不過那都已成為了過去。現在眾人都往雍儀宮趕去了。我也在換上縞素之後出門了——本是要坐轎子的,但總也請不來,於是就隻好走過去。永巷的風很大,將臘梅的香吹滿了皇宮,將皇後的死訊吹遍了宮苑,將我發髻上的釵環吹得左右碰撞發出輕微的響聲,將我大大的鬥篷上的風毛吹得快豎了起來,將我的臉吹得冰涼,需要用手中抱著的手爐時不時地暖一下臉,時不時的用手將臉上薄薄的霜拂去——於是走得愈發艱難,垂花攙扶著我畏畏縮縮地邁出一步又一步,主仆二人在宮牆下就這樣緩緩的挪動著。
這樣冷的天,這樣冷的心,真叫人絕望。
就這樣緩緩的繞過重華殿,快了,近了,我已經聽到了從雍儀宮發出來的極細的哭泣之音,旋即在這狂暴的風中被攪成了無形的碎片。我走得有些累了,額上已結了薄薄的汗,於是便停了下來,凝神地聽著那微弱的哭聲。
“是誰在那裏?”是一個極為陌生的聲音。我緩緩的轉過身去——那是一個龐大的隊伍,中間是一頂巨大的軟轎,前後各有八餘名宮人手持明亮的宮燈照亮長長的甬道。盡管有了光亮,我也看不清那人,加之長久處於黑暗之中,陡然見光,眼睛便有些痛。我便緩緩的往前挪了挪,想看清那人的麵容。
“大膽!見了皇上尊駕還不請安!”是另一個尖細的嗓音,不過我知道這是騰鴻殿總管內侍高福祿的聲音。進宮那天,他曾親自來絳蘭軒送過賞賜。我一聽了“皇上”,忙伏在地上磕了磕頭,口中念著“萬福”,請安行禮如儀。垂花也伏在我身邊。我本來還病著,現又經過一陣折騰,我隻覺得頭暈目眩,就斜斜地倚在了垂花身上。垂花支撐著我的身子,一壁驚慌道,“請皇上恕罪,小主如今還病著……”
我恍惚看到他挪了一挪,一揮手,有兩個手持宮燈的宮人默默來到我身邊,照亮了我的臉龐。我本也未曾好好梳妝打扮,現在病著,樣子必定更加難看,於是便把頭往下埋了埋。皇帝眯著眼打量了我一會兒,微微傾身向高福祿,“這是哪個宮室的?”
高福祿恭著身子,低頭道,“回皇上,這是絳蘭軒的陸貴人。”
皇帝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才向我道,“給她備下轎子罷。”高福祿應聲去了。我用手肘碰了碰垂花,垂花便立刻跪地磕頭謝恩。皇帝做出一個虛扶的手勢,垂花和另外一個宮人便將我攙扶起來。我哈了一口氣,覺得稍微暖和一點兒後那熱氣又隨風消散了。皇帝向我招了招手,我垂頭恭順的走過去。他將我手中已經快冷了的暖爐拿開,用他寬大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隻微微詫異後便很快平靜了下來,微微歎了一口氣。進宮的時候宮中的嬤嬤曾教過,一入宮我便是皇帝的女人,他想對我做任何事,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我明白,作為妃嬪,我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冷嗎?”他的聲音帶著陽剛的暖氣,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那是一張足夠英俊的臉龐,帶著一點點曖昧的微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皇帝的麵容,也是第一次離皇帝如此之近,但我隻是搖頭,或許我有些反感這樣的行為——在皇後薨逝之時,他竟無一絲悲痛,還與別的女人調笑——盡管那女人是我,盡管我與皇後根本無交集而且皇後已經死去,盡管這可能是我受寵的起點,但我的心不允許我這樣做。況且,我需要避寵。我默默地抽回手,“皇上,臣妾染疾,怕過了病氣傷了龍體……”
他也不再強求,任由我這樣垂頭默默的站著,我與他之間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仿佛我與他並不是一個世界的存在,就這樣默然而相安無事。手中的爐子已經沒了什麼熱氣,現在隻是一塊冰涼的物件。我的雙腿在風雪之中漸漸變得有些麻木,手也變得冰涼了起來,但在皇帝麵前我不敢有什麼舉動,隻好任由寒風在我涼薄的身子上反反複複地拂來拂去。約站了小半刻鍾,終於聽到的一些整齊的腳步聲,想必是高福祿領著宮中抬轎的內侍們抬著一乘軟紗小轎來了。但高福祿臉上十分驚慌著急,連平日沉穩的腳步聲也有些零碎,不如那些訓練有素的內侍,連踏破冰雪的聲音都格外別致。高福祿躬身道,“皇上!泗州傳來消息,泗水南部已見到濟安侯的叛軍!”
我並未有太大的表示,隻是心中不免有些震驚與擔憂。垂花攙著我上了轎子,我便一下子鬆活了下來,隻覺得頭隱隱有些昏沉。透過軟紗,我隱隱約約看見皇帝跟高福祿說了什麼,然後高福祿朝這邊一揮手,我這邊的轎夫就抬著我向前去雍儀宮了,而皇帝則調轉了方向,向騰鴻殿去了,那些閃閃爍爍的宮燈也逐漸消失不見。想來是皇帝回去處理他那些要緊的政務。
軟轎顛著我的身子愈發有了暖意,於是我極輕地掀開軟煙羅的一絲縫隙,在上下起伏中看這連綿不斷的永巷的牆,那牆本是茜色再加一點兒朱紅的,但在黑暗的夜裏,它也和這夜空融為了一體,隻是能勉強分辨出它的棱角。
由這仿佛望不到邊的宮牆圍著的就是永巷麼?這就是那個讓無數女人癡迷的永巷麼?這就是那個光鮮亮麗下卻堆滿森森白骨的永巷麼?這就是那個紙醉金迷一晌貪歡的永巷麼?這就是那個讓人瘋狂,讓人麻木,讓人窒息,讓人絕望的永巷麼?我仿佛看到這牆自動地連成一體,越縮越小,越縮越小,最後成了一個洞,將我吞噬。
正在害怕之時,轎子轉過一個角,右前方就突然出現了一座巨大的燈火通明的宮殿,陡然刺得我眼睛有些痛。宮門前高高懸掛的牌匾用泥金刻著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雍儀宮。不過那上麵此刻掛的雪白的綢緞繡球將兩邊雕刻的鳳凰都恰好遮住了,我竟覺得有那麼些諷刺。在門外我已經聽到了哭聲,連續不斷地放聲大哭的,斷斷續續地抽抽搭搭的都有。在我印象中那往日輝煌的宮殿如今四處綴白,十分冷清。宮門進去,麵前是一個大大的庭院,正中擺放著八缸蓮花,還有幾尾錦鯉,我卻覺得沒什麼生氣。拾階而上,眾妃嬪都已按著順序跪在皇後寢殿裏,有的已經小聲抽泣起來,往日服侍的宮女內侍都伏在地上掩麵而泣,我在接近最後的位子跪下,卻做不出什麼悲傷的表情,隻好把頭埋得更深,默默悼念這位國母的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