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
小人物記
作者:朱斌
一
江南方言讀音裏“王”“黃”不分。講普通話的人說“黃”是“共田黃”,但到了講方言人的嘴裏就成了“草頭黃”,聽起來跟“草頭王”一模一樣。
但僅憑這一點還不能就定黃愛國是草頭王。關鍵是這小子打小就彪乎乎的,一時興起做起事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遇著皇帝也敢往馬下拉。
他小時候特崇拜孫大聖。鬥戰勝佛呀,愛鬥、善鬥,還總是贏。小腦袋瓜子裏成天裝著美猴王,時常想入非非。
等到入了學,當了紅小兵,他還這樣。體育老師教他們做操,他一時興起,掌控不了自個兒,一蹦蹦出了隊列,跳到了一塊大岩石上,獨立步,反手切眉,就是少了根金箍棒。
他衝口來了一句:“孩兒們,操練起來!”
氣得五大三粗的體育老師一把將小猴王從大岩石上提溜下來,一個小絆子,把他像堆鼻涕般地“吧唧”一下甩在了地上。
讓同學們一通好笑。有人專門為他編了一首兒歌:
“黃愛國,當猴王。摔了一跤什麼王?草一頭一王!”
很快流傳開來,以至他父母都動輒草頭王怎麼怎麼的。
一直到草頭王當了紅衛兵,成天翻滾於“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等口號、標語的汪洋裏,才被洗了腦。
曆史老師在課堂上提問,點到了草頭王。
“巴黎公社為什麼失敗?”
“因為沒有學大寨。”
草頭王想都沒想就回答了老師。沒人敢笑出聲來,老師也一時語塞。裝著幾十號人的教室裏,刹那間變得靜悄悄的。愛國左看看,右瞧瞧,抓耳撓腮地不知如何是好,又變成了一隻猢猻。
大約摸過了一分鍾,頭發已然花白的老師走到他身邊。草頭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師講課時,他正一門心思地在整理香煙殼子,那時的男孩子中流行集煙殼。他桌兜裏花花綠綠地放了一大堆,有飛馬、牡丹、大前門、紅雙喜、金絲猴……全是草頭王的心愛之物。他兩隻手捂在桌兜裏,臉上似笑非笑地盯著老師,深怕被她收了去。
曆史老師隻是朝他桌兜裏望了一眼,然後幫他整整領口,用兩隻還粘著粉筆灰的手掌輕輕按按他的肩頭,歎口氣說:
“坐下吧。”
草頭王就覺得曆史老師特夠意思。以後,不僅在她課上再沒開過小差,而且還經常搶著幫她做事情。
後來,他就讀的中學也開始停課鬧革命,而且越鬧越凶,一步步地觸及到了肉體。
最先被揪出來的幾個“臭老九”裏就有教過他曆史的那個女老師。望著長得有點像自家媽媽的老師被剃了陰陽頭,給人反剪著雙手押在台子上,草頭王先是一顆心“撲通撲通”地亂跳,緊接著不知咋的鼻子酸了起來,有點想哭。
挖空心思地想了半天,又折騰了大半宿,草頭王用白紙糊了一個上尖下圓的高帽子。
等那幫人又在大日頭底下鬥人時,草頭王“噌”的一下躥到了台上。這時的他已是體格魁梧、身強力壯的大小夥兒了。他把擰著女老師胳膊的那個瘦不拉幾的小造反派往邊上一撥拉,還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他就把又輕又寬鬆的大紙帽往挨鬥的女曆史老師頭上一扣,然後右手從她的左胳肢窩下穿過去,一把將老太太給攙了起來,大喝一聲:
“站直了,別趴下!”
當時震驚了全場,無數雙眼睛一齊看向他們。隻有做老師的心下最明白。這種毒日頭下,這樣一頂大紙帽一下子讓年過半百的她涼快了許多。而那一雙年輕胳膊的攙扶,又讓她腰身輕鬆了許多。她通過身體的微微顫栗把感激傳給了愛國。
二
摘下紅衛兵的袖箍後,草頭王進煉焦製氣廠的戶內管道班當了工人。這口飯不好吃,因為廠部的總支書記老和他過不去。
戶內管道班負責進戶管線的鋪排安裝,需要和用戶麵對麵地打交道。廠裏有廠裏的技術操作規程,裝煤氣這事馬虎不得。可有時用戶有用戶的要求,他的地盤他做主,很棘手。每當廠裏的規程和用戶的要求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時,草頭王他們就很難做好人,往往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要是遷就了戶主,就得違反規程,給質檢員查著了就會往上捅;堅持規程,就勢必得罪戶主。有的胡攪蠻纏一番後還不肯善罷甘休,也要往上告了來出氣。
書記管信訪,專門接待告狀的。見著草頭王就頭痛:
“咋又是你?說說吧,又咋啦?”
一回、兩回……次數多了,草頭王也明白了,跟書記說啥都白搭,他壓根兒就聽不進去。於是草頭王的彪乎勁兒也上來了,梗著脖頸子,癟著個嘴,活像根棒槌,往書記跟前一杵,沉默。但沉默不是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開口,那書記兩眼一瞪:
“你還有理了?瞧把你能的。”
不開口,那書記也是眼一瞪,還要拍桌子一大巴掌,聲調更高了幾度:
“現在咋啞巴了?剛才不是還和人家吵來著?”
獎金被扣了許多回不說,更可惡的是書記逮著機會就卡他們管道班的。到了夏季發防暑降溫費的時候,硬要把戶內管道班的幾個人從全廠七八百個工人中剝離出來區別對待。別人或按露天或按高溫環境作業的高標準拿,偏偏把他們八九個人劃出來按室內作業的低標準拿。錢差了一大截不說,關鍵是不公平,明擺著欺負人。把兄弟夥窩在心裏廂的火全給逗引著燒了出來。
偏偏草頭王又是他們班長,其他幾個就把氣往他身上撒。
“憑什麼連那幫小車司機都算室外的,而我們要算室內的……”
七嘴八舌地說他窩囊,沒用,越說越難聽,簡直是滿嘴汙水橫溢。
沒處說理去。每當這個時候,草頭王也隻能坐在一旁生悶氣,氣得自個兒的肚皮一鼓一鼓的,像隻癩蛤蟆。
但山不轉水轉,小老百姓也有揚眉吐氣的時候。書記搬家要重新裝煤氣,這就要求到草頭王他們。破天荒頭一次,書記滿臉堆笑地親自上門來了,先給兄弟夥們散了一圈他們平時抽不著的大中華香煙,然後才把自家裝煤氣的個性化要求一條一條地列了出來。
草頭王叨著煙卷兒,斜睨著眼睛,拍著胸脯滿口應承:
“小事一樁,包我們身上了。”
但心裏卻恨恨地:狗日的,你也有今天。你也要拋開了技術規程圖方便,一準兒給你好的。
做活的時候,他瞅空將一勺封口漆灌進了書記家的進戶管裏。這種漆本是煤氣管道接口處的專用漆,抗腐蝕、粘性好。就這一下子,讓書記家的煤氣管患上了食道癌。從此用上了“豆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