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禪茶一杯,受邀生命驚喜
珍怪百味,不過一飽;人生所須,其實甚少。參禪悟道,猶如喝茶,初飲苦澀,再飲回甘,飲後餘香。洗去心靈的虛妄與塵埃,最終回歸平和。原來,禪就是一杯靜心茶。
今日庵訪茶道——袁鷹
說話間,我們緩步走進灑滿淡淡秋陽的庭院。今日庵主人千宗室先生和他的夫人正在階前相迎,將我們引入一間小巧精致的客廳落座。千宗室先生頎長偉岸,氣宇軒昂,說話卻溫文爾雅,平易謙和。
他今天以裏千家傳統的茶道待客,並且由他的夫人親自為我們點茶。茶道最注重“和敬清寂”四個字,希望今天能將這四個字的精神同一盞抹茶一起獻給客人。
於是,女主人款款起身,到室後端出整套茶具,輕輕坐下來,素手纖纖,從容不迫,開始茶道的程式。千宗室先生則在一旁娓娓地介紹:“茶道的第一道工序是備茶具。茶具不同一般,象征金木水火土五行:撮起研茶的小銅勺是金;舀水的小桶是木;水分兩罐,熱水和冷水,含有陰陽之義;煮水的炭火自然就是火;陶製的茶盅是土。必需五行齊備,缺一不可。”
隨著千宗室先生的講述,隻見女主人輕輕取下胸間一塊紅綢,輕輕擦拭一隻隻茶杯和小銅勺,凡三遍。看來這是茶道必不可少的一道規定程式,那幾隻茶杯和銅勺已是一塵不染,本無須臨時擦拭,更何用三遍之多。然後,她就輕輕地用小銅勺為每隻茶盅撮幾勺經過細細磨研的茶葉末,用小桶舀出沸水注入茶盅,用竹製的小笊籬輕輕調和,再向水罐中添涼水。然後,起身捧著茶盅將調和好的抹茶走到客人麵前。客人托住茶盅,左手扶杯向內轉三次,由外側再轉到內側,舉杯喝三口(正好喝完),再轉三次,將杯口轉到外側,放下,謝主人,結束。
我們按照千宗室先生的介紹一一行動如儀,完成茶道的全部程式,並且再次向女主人致謝。她不僅給我們每人一盅碧綠青翠的濃濃的抹茶,沁入肺腑,齒頰留香,而且作了一次精湛的藝術表演。千宗室先生的介紹和夫人的點茶,使我們真的領略到一點“和敬清寂”的韻味。此時,我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北京國際俱樂部欣賞日本花道草月會澀井玲虹女士的插花表演,林林先生曾譽之為“無聲的詩,立體的畫,有生命的雕塑”,今日庵女主人的點茶表演,也可以說是庶幾近之的。
裏千家茶道綿延三百餘年,傳了十五代,千宗室先生正是第十五代家元。他致力於茶道的理論研究,已出版了三十多本專著。他一再說:“茶道是日本的傳統文化,包含豐富的內容,涉及哲學、宗教、道德修養、藝術和社會交往。”他說的“社會交往”,最主要的是朋友、故人之間的情誼。月雪花時,良朋相晤,風雨之夜,故友重逢,此情此景,自然是茶比酒更有情味。裏千家出版一本茶道專業月刊《淡交》,取“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
慧心禪語:
茶有“放下”的寓意,人生如旅,奔波的人,忙碌的人,放下手裏的活,小憩片刻,享受閑適,暗合禪意的放下,故謂之茶禪一味。文人墨客,清茶一杯,談風論雅;芸芸眾生,一茗在手,照樣海闊天空。平易近人,寧靜淡泊,雅俗共賞,這就是茶之性,茶之品,也是禪之性,禪之品。
唐末趙州從諗禪師,用“吃茶去”來接引後人。禪師們認為平常心是道,道在自然中,遠水搬柴皆妙道。吃茶是平常生活中最小最不起眼的事,卻也有妙道。所以趙樸初曾說:“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意思是,與其空知道諸多偈語而不能悟,不如回觀心性,對照修持,自得自悟。
說茶——鄧友梅
“香葉嫩芽,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芯色碗轉鞠塵花,夜後邀陪明月晨前明對朝霞,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後豈堪誇。”
這首寶塔詩是唐人元微之寫的,算不得最早的吟茶詩,足證明中國文人和茶結緣並不比酒晚,親密程度也不比酒差。文人如此,普通人更甚,如果作一次調查,喝茶的人八成比喝酒的人數多。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北京的“六必居”據說是當年專賣六樣生活必需品,隻比以上少個柴字,兩者都不包括酒。
中國人喜好喝茶,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趙佶當皇帝時,放著多少急事不辦,卻寫了本研究茶的專著《大觀茶論》。從產地、種植、采摘,到製造與喝法寫得都地道,稱得上是全世界自古至今唯一有皇帝銜的茶葉專家。他當皇上要也這麼在行,不至於後來又當俘虜。我老家有個本族大輩,每天茶不離手,日本鬼子掃蕩時,大家逃難,他不帶行李卻手中提把茶壺。走在半路受到日本兵的追擊,叭的一槍正打中他的茶壺。人們全為他的性命擔心,他卻提著一對銅壺梁說:“可惜了這一壺好葉子!”是我一生中碰到的第一位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勇士!
中國人喝茶的本事,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以修洛陽橋著名的狀元蔡襄,在喝茶上就有獨到功夫。據一本閑書記載,有人得到一點名貴的“小團茶”,知道蔡襄在這方麵是權威,就請他來品賞。蔡襄聽了高興,臨時又請來一位朋友陪他一同去。到那裏後主人陪他說了一會話,就叫仆人獻上茶來。蔡襄喝了兩口,主人問他印象如何?他嘖嘖嘴說:“茶是不錯,隻是裏邊摻了‘大團茶’,不純了。”主人心想這茶是新得到的珍品,自己親手交與仆人煮的,怎會有假?為證實心跡,就把仆人召來當麵問道:“我親手交你的茶,你可曾摻假?”仆人見問得單刀直入,隻好如實說:“原來備下小團茶是兩人份,我見多了位客人,怕分量不夠,又不敢找您要,我就摻了點大團茶。”主人聽了大驚,對蔡狀元的品茶功夫再不敢懷疑。這是名人逸事,可能有幫閑替他吹噓,我的老師張天翼卻給我講過一個叫花子品茶的故事。閩省有位舊家子弟,不務正業,隻好飲茶,最後窮得賣了老婆沿街求乞。因在家鄉受人白眼,便流浪到了潮汕地界。這天要飯要到一家著名的大茶莊門口,店主拿出幾文錢給他。他說:“錢不敢收,隻求賞杯茶飲。”店主就叫人把日常待客的茶端來一杯給他。他喝了一口,卻又吐了,搖頭說:“四遠聞名大茶莊的茶不過如此,承教了。”說完扭頭便走。這下子刺傷了店主的自尊心,就把他叫住,連忙吩咐把最好的烏龍泡一杯來。過了會茶衝來了,叫花子喝了一口,歎口氣說:“茶是上等的,可惜泡法低劣,糟蹋了!”店主聽了大驚,便悄悄叫人到後宅,要他小妾泡一杯來。這小妾是他新買的,模樣平平,就是善泡茶,店主就衝這一長處才買的她,過了片刻茶泡好送來,那叫花隻飲了一口就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店主忙問出了什麼事,那叫花子說:“這茶的味道使我想起了前妻,我從沒見有人達到她這樣火候……”那店主一問他的籍貫、曆史,果然和那小妾一樣。二話沒說,叫人給他包了一包上好茶葉把他打發走了。
皇帝和我那位同鄉大輩,對茶的嗜好雖如一,但他們喝的不是一種茶。宋朝時的貢茶是福建產的“龍鳳團茶”,從書上記載看大概是“紅茶鑲綠邊”,所謂半發酵茶,類似今天的鐵觀音、烏龍之類,近年市上也有“龍鳳團茶”賣,不知是否就是趙佶和蔡襄喝的那一種。我那長輩喝的茶我卻喝過,早年山東的農民全喝那個。是在集上賣醬油、糕點的攤上買來的。茶葉裝在一個大木箱中,黑不溜秋,連梗帶葉,既沒有小包裝,也不經茉莉花窨。沏成後褐中透紅,又苦又澀,我估計其助消化的能力是極大的。我很奇怪,我的家鄉是糠菜半年糧的苦地方,肚子裏沒什麼需要茶葉幫消化的,為什麼家家卻都喝茶?我問過老人此風由來。他說是無茶不成禮,山東是禮儀之邦,飯可以吃不飽,茶不能不喝。這話不能令人信服,我覺得家鄉人還沒傻到不管肚子饑飽隻講精神文明的地步,可也找不出更合理的理由來反駁他。這也可能我出生於天津並一直在天津度過童年,山東隻是我理論上的老家,對它的了解不深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