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頭有本日本人編寫的《清俗紀聞》,此書成於德川時代寬政十七年。這是兩百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中國為乾隆年間。編者叫中川忠英,為長崎地方長官。我買了這本書,最初感興趣的是裏頭的插圖,屋舍、衣服、用具、玩物,應有盡有。也畫有當時中國官民生活場景,包括禮儀往來、年節習俗、日常起居。前人是怎麼過日子的,我向來有興趣知道,好看看自己是否生錯了年代。又細看前頭幾篇序言,覺得此書更有意思了。總共有三篇序言,首序作者林衡,官職為大學頭,相當於中國的國子監祭酒,也就是國立大學校長。林衡這樣的官員,既管人才培養,也管意識形態。此翁的序言開篇就說:“我邦之於清國也,地不接壤,洋溟為阻,屹然相峙,不通使聘,各為一區域。則其土風之異,俗尚之殊,何預我耶?然閩浙之民抵崎貿易交市,以彼不足資我有餘,國家亦不禁焉。”我掏錢買下此書,就因那句“以彼不足資我有餘”,真是太好玩了。乾隆朝為當時世界超級大國,區區東洋的自大有如夜郎。那會兒中國物阜民豐,而在林衡這種日本官員看來,卻是自己飽肚子都很難的窮國家。那麼,“閩浙之民抵崎貿易交市”,則是世界上最早的國際主義者。
書中所載當時中國人的生活狀態及風土人情,卻是可為信史的。據序言介紹,中川忠英派人去清商旅館詢問,翻譯人員詳細記錄和繪圖,又經清人確認,方才最後定稿。此書《附言》記載,“本書繪圖,係遣崎陽畫師往清人旅館據所聞而繪。繪時稍有差錯,立即由清人糾正,且由清人圖示者亦頗多。經再三問答而始得完全,故讀者毋庸置疑。”日本當時的漢語翻譯人員叫唐通事,都是在日本生活過三五代的唐人。他們的職業是世襲的,既管官府同清人的往來翻譯,又管清人內部的事務處理,同時負有監視清人活動之責任。據日本學者考證,中川忠英在書後的跋中所列唐通事,高尾維貞是明末清初隨從朱舜水東渡日本的翻譯奕瑞環的後裔,彭城斐是江蘇省彭城劉氏子孫,清河壁是江蘇省淮安府清河縣張氏子孫,平野佑英是最早充任唐通事的山西潞安府馮六的後裔。
單看本書體例,亦可斷為信史。這本書的體例頗為獨特,全部為唐通事詢問清人的筆錄。隻有清國人回答,沒有日本人提問。然而細讀回答,也可想見提問,且可循知情態。此書卷一《年中行事》寫到京城官員拜賀:“元旦,在京之官員身著朝服,項掛朝珠。主人乘坐轎子,以皂隸二人持棍開道,謂之開棍。在京城之內,仆從人員均有定數,並不得有排列執事等。進宮朝拜時,依官位高低,可帶領八人或六人隨從,留置於午門之外。朝拜之順序,為文官列於東側,武官列於西側。按品級分成一班、二班、三班順次排列。同聲高呼萬歲,行三跪九叩首之禮。一班由一品至幾品,二班由幾品至幾品等排列情形不詳。”讀了這幾句,可想象日本人必是問過:“如何分班的呢?同品為一班,還是幾品至幾品為一班?”被詢問的清人講不清楚,隻道不詳。因為這些清人多為百姓,並不了解宮裏詳細情況。寫到宮外官員拜賀,情形就清楚多了。“外地官員元旦著朝服,開棍之皂隸、行牌、涼傘、旗等為先導,帶領隨從多人,前往參拜供奉於各地寺廟中之當今皇帝龍牌。龍牌為木製之肅穆牌位,上寫有天子萬歲萬萬歲字樣,安放於寺廟主佛之前。無專為此建造之龕閣。”此處必定又是日本人問道:“是否為皇帝建造專祠或龕閣?”日本人問外地官員朝拜之順序排列,清人也說不清楚:“因官員品級不同,亦應有排列順序上之各種差別,但不知詳情。”然而寺廟如何接待這些朝賀官員,愛看熱鬧的百姓弄得很清楚:“官員前往參拜時,主持率執事僧人迎送於門前。但按照來人身份,亦有隻由執事僧人接待者。”品級較低的官員來了,寺廟主持未必親自出麵招呼。想象每年官員往寺廟朝拜龍牌,必是當地百姓大開眼界的盛事。那幾天,寺廟附近肯定萬人空巷。當時皇帝出巡雖然仆從如雲,卻並不動用禁軍事先戒嚴。有年康熙南巡,曾專門下旨恩準沿路百姓圍觀。外地官員不論巡撫、知府,他們外出更不會害怕老百姓看稀奇。清末有汪精衛等革命黨人行刺官員之事,以我之孤陋寡聞,少見此前有百姓於華蓋之前當刺客者。中國古代有名的刺客是春秋戰國幾個人,如曹沫、專諸、要離、豫讓、聶政、荊軻、侯贏、朱亥。刺客頻出,多為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