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鬱鬱乎文哉,滿口君子小人雲雲。於是漫漫兩千多年,國人大多爭做君子,或者冒充君子;鄙薄別人為小人,或誣陷別人為小人。一部民族史,似乎便由眾多君子和小人糾纏著向前演進。盡管小人從未絕種,君子卻一直是這個民族獵獵作響的人文旗幟。千年古國也因為這麵旗幟而增添著些鮮亮的色彩。試問如果沒有孔子,如果孔子不動輒君子小人如何,今天會是怎樣一番景象?真的會像朱熹說的那樣,“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嗎?
然而,仲尼畢竟誕生過了,而且自孔子以降,聖賢們誰都要撚著胡須說一通,就有了許多關於君子或小人的訓誡。自古君子們又是最信奉聖賢之言的。比方“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那些想當君子的人就去虛懷若穀,襟懷坦白;比方“君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便引出些想當君子的人去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比方“君子喻於義,小人近乎利”,就有許多愣頭愣腦的人去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比方“君子修身立德,不因困窮而改節”,又惹得些瘦骨伶仃的讀書人去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君子們出盡了風頭,終於有些人不自在了。這些人或許官至極品、權傾天下,或許懷才不遇、鬱憤滿腹,或許落草為寇、打家劫舍,但他們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都覺得堂堂正正做君子太難受,卻又怕被別人指為小人。好在他們都讀過幾句書,便遍翻聖賢之言,看看有無一字半句是替他們這些不想當君子的人說的。可是聖賢們在世時雖尊不及王侯、貴不及將相,說話卻是金口玉牙,為小人撐腰的話居然半個字也沒說。他們正發著聖賢的脾氣,忽然有個人眼睛一亮,不知在哪本書上讀到一句話:“無度不丈夫,量小非君子。”此人肯定很有學問,一口咬定那個“度”字應是訛傳,原本是個“毒”字!於是他們相視而笑,連連稱是。“無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就這麼成了聖訓。雖然從來沒有去考證這是哪位聖人說的,卻被許多做膩了君子的大丈夫遵從著。理一直,氣便壯。所以,欺騙更加無情,陰謀更加凶險,殺戮更加血腥。難怪古人發明了個很有意思的成語:心安理得。凡要做事,先得尋著個理兒;且不管這理是正是歪,隻要讓人心安就行。於是,征伐講究出師有名,萬一沒有名可以憑空捏造;盜竊講究盜亦有道,萬一沒有道可以強詞奪理;做小人則要看上去像君子,萬一缺乏遮眼術就假托聖人之言,大家心照不宣。
有一種協約,叫君子協定。那是體麵的君子們不用在書麵上共同簽字,隻需憑口頭承諾而訂立的協定。這種協定全賴君子們的高尚人格做擔保,當然最靠得住了。可惜世界上最脆弱的協定便是君子協定。撕毀書麵協定還得動動手,廢棄君子協定隻需變化一下口形就成了。朱元璋九五之尊,不可謂不體麵,單是個君子之名加在他頭上倒還辱沒他了。朱元璋的幸臣解縉官居翰林學士,才高八鬥,大忠大義,自然是個君子。他們君臣之間就有過君子協定。協定是朱元璋提出的:“朕與你義為君臣,恩猶父子,朕有什麼不周之處,你一定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啊!朕將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解縉感念皇恩浩蕩,信守君子協定,恭恭敬敬地上了萬言書,直言朱元璋政令多變,濫殺無辜;小人趨媚,賢者遠避;貪者得升,廉者受刑;吏部無賢否之分,刑部無枉直之判,等等。朱元璋自然不舒服了,一直想發作,卻礙著自己倡議的君子協定。終於讀到了《孟子》上的一句話:“士誠小人也。”這原是齊人尹士愧言自己是小人的話,卻被朱元璋斷章取義了。於是解縉就大禍臨頭了。這話可有兩種曲解:一是讀書人誠實可靠就是小人;一是讀書人確實是小人。不論依哪一說,解縉都是有罪的。偏偏有位更加聰明的讀書人正給朱元璋講《孟子》,把此話解釋成“讀書人誠實可靠就是小人”。解縉又是讀書人,又誠實可靠,就百分之百是小人了。語出《孟子》,亞聖之言,還有錯的道理?本來朱元璋不太喜歡孟子的,因為這老頭兒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混帳話,但“士誠小人也”,不管這話怎麼悖情悖理,這位皇帝老子還是信了。於是,解縉被罷了官。解縉畢竟才華卓越,在朱元璋之後他又侍奉過兩代皇上。但他仍然執謎不悟地做著君子,所以屢被罷官,終於招致牢獄之災,被活活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