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介不得誌的孝廉,到縣令、到郡守、到司空、到丞相、再到稱公稱王,國家大事我不懂,但對女人你從沒停止過欲望。試問當初你若安於原配夫人丁氏,還會有我邁進曹家門嗎?劉氏、環兒、秦氏、尹氏,你總不滿足,總想得到更多。現在我告訴你,我並非不在意,我真的很吃醋!但有什麼辦法?我既來得,別的女人也來得……
對王氏你就像騙子,花言巧語把人家寡嬸弄到手,結果非但致使兵變,連兒子、侄子都連累死了。你總愛講道理,可做事最不講道理的人偏偏是你。對杜氏你像強盜,霸王硬上弓,不管她曾跟過秦宜祿還是呂布,甚至對關羽的許諾也拋到一邊。你總吹捧信義,可最不守信義的人也是你。對臣妾你又像個猛獸,似攫取獵物般一塊一塊吞食著她的美色,但有一天你發現她是個障礙時,就毫不客氣地掐斷她的脖子,奪走她的子嗣。你總指責別人無情,可最無情的還是你。甚至連女兒都被你充當爭奪天下的工具……
我總在想,你對原配丁氏究竟是怎樣一種感情呢?連你自己都不否認,你從來沒愛過她,可為什麼還對她有那麼多羈絆?你所留戀的其實是當初不得誌之時她對你的照顧和支持;若不是她將曹昂養大,你對她會高看一眼嗎?我曾經設想,如果曹昂是病死,你是不是早就毫無憐愛地把她休掉了?正因為兒子因你而死,你才會對丁氏愧疚,你才久久不能決斷……麵子!說穿了就是麵子。你把她轟出家門幾十年都不肯把我扶正,其實也還是為了麵子。
正如你自己所說“既無三徙教,不聞過庭語”,你從小沒有娘,其實這決定了你的一切。別小看沒有母親,我是四個兒子的母親,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你沒感受過無私的母愛,意味著你幼時不曾被人真心關懷過、理解過,所以你也不懂得怎麼樣理解別人……公爹他老人家其實也是個權力野獸,隻是你們選擇的路不一樣罷了;他身為宦官養子,遭受的苦難不比你少,他比你更自私、比你更缺乏感情,能給你多少正麵的影響?至於你那個弟弟,仿佛他的存在就是為了襯托你的高明,不否認你們兄弟情深,但你永遠是俯視他,似乎他對你而言隻是尋找自信的途徑。這就是你們老曹家,扭曲的家庭,偏激的父子!
你所堅信的一切理念都不是別人教你的,而是自己摸索出來的,所以你才那麼自信、那麼篤定,你才會覺得世上隻有你自己是對的。固然你也遍覽詩書、你也廣交友人,但那都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了進一步肯定自己。
不否認你有一副熱忱之心,但是你從來不曾站在別人的立場考慮過問題。哪怕你是為別人好,也隻是站在你的角度,覺得怎樣做才是好的,從沒設身處地為別人想過,從沒考慮過別人能否接受。所以在你看來,不接受你的意見就是不識好歹,反對你就是錯誤;甚至對你的朋友,一旦你發現他們與你有分歧,轉而就把他們視為敵人!事後你也會後悔、也會自責,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些悔恨都隻是良心的不安,你所得出的教訓也隻是適當克製自己,而不是去體恤別人,這就注定了你在某些方麵必然一錯再錯……
你就是個木匠,揮動斧鋸,要把一切都修成你理想的模樣。最後稱了王、開了國,臣子們也漸漸摸透了你的性情,沒人敢發出不和諧的聲音,我們這些女人更噤若寒蟬。可你主得了身前,主得了身後嗎?兒子們能完全如你所期待嗎?
想到這裏,卞太後輕輕抬頭,瞧著跪在靈堂另一側的三兄弟——折騰了這麼多天,三個兒子都瘦了,不過神情卻大有不同。曹丕固是一身重孝滿臉肅穆,卻眼光熠熠,老爹走了,他的時代到來了,恐怕內心裏實是喜大於悲吧?曹彰麵無表情跪在那裏,連頭也不低一下,直愣愣盯著棺槨,與其說傷感,還不如說是不忿。最憔悴的是曹植,愁眉微蹙須發淩亂,兩隻凹陷的眼睛空洞無神,宛如深邃的枯井,這不僅是喪父之痛,似乎世上的一切都令他失望。
令卞太後難受的是,三兄弟雖然並排跪在一起,卻沒任何交流,仿佛臨時湊在一起的陌生人。她心如刀絞,沒有勇氣再麵對這情形,於是又把目光轉回到丈夫的棺槨上——
老冤家,兒子們鬧到今天這步田地全都怪你!
你既真心覺得丕兒當立,就該替他著想;你若覺得植兒或彰兒更合適,就該當機立斷。十個指頭還不一樣長呢,想一切都隨你的意,可能嗎?
丕兒成為太子,固然你的權威被他分享了,但好歹沒脫離你曹家的圈子,他是你的繼承者啊!身為父親難道不願自己兒子被人尊敬?你提拔彰兒、愛憐植兒,總該有個限度,有時候我都看不懂,你重視他倆是真心覺得他們可惜,還是僅僅為了壓製丕兒。你逼死兒媳之時何嚐猶豫過?與其事後補償,又何苦做讓孩子痛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