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從南門搬走以後,我就很少能夠見到蘇宇和蘇杭,直到升入中學,我們才開始再次相見。我驚訝地發現,這對在南門時情如手足的兄弟,在學校裏顯露出來的關係,竟有點像我和孫光平那樣淡漠,而且他們是那樣的不同。
那時的蘇宇除了單薄外,已經很像一個成年人了。蘇宇當時穿著一身藍色的卡其布衣服,衣服在他身體迅速成長後,顯得又短又緊。有一次蘇宇沒穿襪子,褲管因為短而高高吊起,讓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暴露在外的腳脖子。蘇宇進入高中以後,便和其他男同學一樣,不再背著書包上學,而是將這天所學的課本夾在腋下。他和別的同學不一樣的,是他從不大搖大擺地走在路的中央,他總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在路的最邊沿。
最初的時候,蘇宇並沒有引起我的關注,倒是蘇杭,頭發梳得十分光滑的蘇杭,雙手插在褲袋裏向女同學吹口哨時,他的風流倜儻簡直讓我入迷。我的這位同班同學拿著一本發黃的書,輕聲細氣地向我們念著書上的話:
“黃花姑娘要嗎?價格非常便宜。”
他給我們這些在生理上還一知半解的同學,帶來了社會青年的派頭。
我當時異常害怕孤單,我不願意課間休息時一個人獨自站在角落裏。當看到蘇杭在眾多同學簇擁下,站在操場中央高聲大笑時,我,一個來自農村的孩子,膽怯地走向了操場。那時我多希望蘇杭衝著我響亮地喊叫:
“我們早就認識了。”
我走到了他的身旁,他沒有去回憶南門的經曆,但他沒有讓我走開,於是我仍然歡欣地理解成他接納了我。
他確實接納了我,他讓我和他們一起,站在操場上高聲喊叫和歡聲大笑。
而在夜晚的時候,在昏暗的街道上,他會將自己嘴上叼著的香煙輪流地傳到我們手中。我們一群同學跟著他,在街上無休止地走動,當有年輕姑娘出現時,我們就和他一起發出仿佛痛苦其實歡樂的呻吟般的叫聲:
“姐姐嗬,你為什麼不理我。”
我戰栗地和他一起喊叫,一方麵驚恐地感到罪惡正在來臨,另一方麵我又體驗到無與倫比的激動和歡快。
蘇杭讓我們明白了晚飯之後走出家門,比呆在屋中更有意思,哪怕回去後會遭受怎樣嚴厲的懲罰。同時他也教會了我們應該愛慕什麼樣的女孩,他反複教導我們不能用學習成績的優劣去衡量女孩,而應該從胸部的發展情況和臀部的大小去選擇自己的愛慕。
他灌輸給我們衡量女孩的全新標準,自己卻喜歡上了一個班上最為瘦小的女同學。那是一個長著圓圓臉蛋的小孩,紮著兩根往上微微翹起的小辮子。她除了那雙黑亮的眼睛外,別的我們實在看不出還有什麼動人之處。蘇杭迷上這樣的女孩實在讓我們吃驚,當我們中間有人問他:
“胸部?她的胸部在哪裏?屁股又是那麼小。”
蘇杭的回答是一個成熟男子的回答,他說:
“你要用發展的眼光去看,不出一年這女孩的胸部和屁股都會大起來。那時她就是全校最漂亮的了。”
蘇杭追求的方式直截了當,他寫了一張充滿甜言蜜語的紙條塞在女孩的英語課本裏。於是在那個上午的英語課上,這位女中學生突然發出了讓我發抖的喊叫,然後嗚嗚地像風琴一樣哭了起來。在我眼中應該是勇敢無畏的蘇杭,那時候臉色如同死人一樣灰白。
然而一旦離開教室,他就迅速地恢複了以往的風流姿態。那個上午放學的時候,他竟然吹著口哨,走到了那個瘦小女孩的身旁,和她一起走去,還時時回過頭來向我們做鬼臉。於是那個可憐的女孩又開始哭哭啼啼了,她身旁一個豐滿的女同學這時候出來主持正義,她挺著胸脯插到他們中間,同時因為氣憤而低聲罵了一句:
“流氓。”
我們看到蘇杭一下子轉過身來攔住這個豐滿的女同學,他當時的臉色與其說是惱怒還不如說是興奮,他終於獲得了一個表現自己勇敢的機會,我們聽到他虛張聲勢地喊道:
“你再說一遍。”
那個女同學毫不示弱,她說:
“你就是流氓。”
我們誰都沒有想到蘇杭揮起的拳頭,竟會真的打向那個女同學豐滿的胸脯。那個女同學先是失聲驚叫,隨後捂著臉哇哇哭著跑開了。
我們走到蘇杭身旁時,他一臉驚喜地摸弄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告訴我們剛才那一拳打上去,這兩個手指感覺軟綿綿的。另三個手指沒有得到那種美妙感受,所以他對它們就不屑一顧。然後他感歎道:
“意外收獲,真是意外收獲。”
我最初對女人的生理有所了解,完全依賴於蘇杭的啟蒙。我記得一個春天來臨的夜晚,我們一群同學跟著他走在街道上。他告訴我們,他父母有一本很大的精裝書籍,書上有一張女人陰部的彩色圖片。
他對我們說:“女人有三個洞。”
那晚上蘇杭神秘的口氣和街上寥寥無幾的腳步聲,讓我的呼吸急促緊張。一種陌生的知識恫嚇著我,同時又誘惑著我。
幾天以後,蘇杭將那本精裝書籍帶到學校裏來時,我麵臨了困難的選擇。顯然我和其他孩子一樣激動得滿臉通紅,可是放學以後蘇杭準備打開那本書時,我徹底害怕了。在陽光還是那麼明亮的時刻,沒有膽量投入到這在我看來是冒險的行為中去。所以蘇杭說應該有一個人在門口站崗時,我立刻自告奮勇地承擔了下來。我作為一個哨兵站在教室門外時,體會到的是內心欲望的強烈衝擊,尤其是聽到裏麵傳來長短不一的驚訝聲,我心裏一片塵土飛揚。
我失去了這一次機會,就很難得到第二次。雖然後來蘇杭常常將那本書帶到學校裏來,可他從沒有想起應該讓我也看一看。我知道自己在他眼中是無足輕重的,我隻是眾多圍繞著他的同學中的一個,而且是最為微不足道的一個。另一方麵也是我總克服不了內心的羞怯,沒有主動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直到半年以後,是蘇宇向我展示了那張彩色圖片。
蘇杭有時候的大膽令人吃驚。那張彩色圖片隻向男同學出示,使他漸漸感到膩味了。有那麼一天,他竟然拿著那本書向一個女同學走了過去,於是讓我們看到了那個女同學在操場上慌亂地奔跑,跑到圍牆下麵後她嗚嗚地哭了起來。蘇杭則是哈哈大笑地回到了我們中間,當我們膽戰心驚地提醒他,那個女同學可能會去告狀時,他一點也不慌亂,還反過來安慰我們:
“不會的。她怎麼說呢。她說蘇杭給我看了那個東西,這話她說得出口嗎?不會的,你們放心吧。”
後來無聲無息的事實證實了蘇杭的話是正確的。蘇杭在這件事上冒險獲得成功,導致了他後來在暑假間更為大膽的舉動。在那農忙時節的中午,蘇杭和一個名叫林文的同學在炎熱的陽光下,遊手好閑地走在一條鄉間的小路上。我可以想到他們一定是在用最下流的髒話,來表達各自對某位女同學的喜愛。林文在那段時間裏之所以成為蘇杭最好的朋友,是因為他曾經拿一麵小鏡子在廁所裏窺視女同學。可是林文的大膽行為並沒讓他看到什麼,倒是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當蘇杭也想試試鏡子的作用時,林文以過來者的老練勸阻了他,對他說:
“在廁所裏照鏡子,隻有女的才看得清楚男的,男的根本看不清女的。”
就是這樣兩個人走在了鄉間,他們在進入一個村莊時,隻聽到一片蟬鳴沒聽到別的任何聲響,那時能夠下地幹活的人全在田裏割稻子。他們走在樹葉下麵,所進行的話題使他們的身體比那個夏天更加熱氣騰騰。當初金光燦爛的陽光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仿佛是欲望泛濫成災以後的情景。兩個躁動不安的少年來到一處飄出炊煙的房屋前,蘇杭走到那屋子的窗前,朝裏張望了一下,隨後林文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林文的興致勃勃並沒有持續多久,他湊到窗前所看到的情形使他大失所望。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正坐在灶前燒火。但他立刻發現蘇杭的呼吸變得雜亂無章了,他聽到蘇杭緊張地問:
“你想看看真的東西嗎?”
林文明白了蘇杭打算幹什麼,他指指那個燒火的老太太,驚訝地問:
“你想看她的?”
蘇杭的笑容有些尷尬,他發出了激動的邀請:
“我們一起上。”
能將鏡子的用途延伸到廁所裏的林文,在那時卻遲疑不決了,他說:
“這麼老的女人?”
蘇杭臉色通紅地低聲喊叫:
“可那是真的。”
林文無法說服自己與蘇杭一起行動,可蘇杭因為激動流露出來的緊張不安,讓林文感受到了心驚肉跳般的興奮,他說:
“你上,我替你站崗。”
當蘇杭越窗進屋前回過頭來朝他不知所措一笑時,他就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比蘇杭更有意思。
林文沒有站在窗前,蘇杭撲到那位老太太身上去的情景,他可以在想象中輕而易舉地完成。作為一個哨兵,他認真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離開窗口幾步,從而能夠更清楚地看到是否有人朝這裏走來。
接著他聽到了一種來自於身體倒地的聲響,仿佛還滾動了一下,接著是幾聲驚慌的嗯嗯聲。雖然這位年屆七十的女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老太太明白過來以後,讓林文聽到了一個蒼老和發怒的聲音:
“畜生,我都可以做你奶奶。”
這話使林文失聲而笑,他知道蘇杭的冒險已經成功了一半。接下去他聽到老人仿佛懺悔般地喊叫:
“作孽嗬。”
她無法抵抗蘇杭的猛烈進攻,她的氣憤因為年老力衰隻能轉化成對自己的憐憫。就在這時,林文過早地看到了一個成年男子朝這裏走來,這個赤裸著上身,手提一把鐮刀走來的男人,讓林文心驚膽戰,他趕緊跑到窗口,於是看到跪在地上、拚命扯著老太太褲子的蘇杭,而那個垂暮女人則撫摸著自己可能扭傷的肩膀,口齒不清地嘟噥著什麼。得到林文的警告後,蘇杭那一刻像一頭得了瘟疫的狗一樣,從窗口翻身出來。然後兩人拚命地向河邊跑去。蘇杭不停地回頭張望,他始終看到一個手握鐮刀的男人遠遠追來。林文在逃命的路上,耳邊一直響著蘇杭絕望的聲音:
“完了,這下完了。”
那個中午,他們兩人將那條通向城裏的道路弄得塵土滾滾,他們把肺都跑疼了。他們滿嘴臭氣渾身泥土地跑回到了城裏。
中學老師裏,舉止優雅的音樂老師給我留下最為深刻的印象。他是所有老師裏唯一用普通話講課的,當他在風琴前坐下來教我們唱歌時,他的神態和歌聲令我入迷。很長時間裏,我都用喜悅的目光去注視他,他與眾不同的文雅成為我心目中成年以後的榜樣。而且他也是老師中最不勢利的,他以同樣的微笑對待所有的同學。我至今記得他第一次來給我們上課時的情景,他身穿白色襯衣和藏青的長褲,夾著歌譜走進了教室,用廣播裏那種聲調莊重地說:
“音樂是從語言消失的地方開始的。”
習慣了那些土裏土氣的老師用土語講課的同學,那時哄堂大笑了。
第三年春天,也就是蘇杭向我們展示彩色圖片的日子裏,在音樂課上,使所有老師深感頭痛的蘇杭,以自己的粗俗嘲弄了音樂老師的優雅。蘇杭脫下了他的球鞋放在窗台上,雙腳架在了課桌上,他尼龍襪子裏散發出來的腳臭飄滿了全屋。麵對如此粗俗的挑戰,我們的音樂老師依然引吭高歌,他圓潤的歌聲和蘇杭的腳臭雙雙來到,讓我們同時接受美與醜的衝擊。直到一曲終了,音樂老師才離開風琴,站起來對蘇杭說:
“請你把鞋子穿上。”
不料這話使蘇杭哈哈大笑,他在椅子裏全身抖動地回過頭來,對我們說:
“他還說‘請’呢。”
音樂老師依然文雅地說:
“請你不要放肆。”
這下蘇杭笑得更瘋狂了,他連連咳嗽,拍著胸口說:
“他又說‘請’啦,笑死我啦,真笑死我啦。”
音樂老師氣得臉色發青,他走到蘇杭課桌前,拿起窗台上的球鞋就扔了出去。當他剛轉身,蘇杭就赤腳搶先跑到風琴前,拿起歌譜也從窗口扔了出去。音樂老師顯然沒有料到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蘇杭從窗口爬出去,又提著鞋子爬進來。蘇杭仍然將鞋子放在窗台上,雙腳架上了課桌,然後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看著音樂老師。
音樂老師令我崇拜的文雅,在蘇杭的粗野麵前實在是不堪一擊。我們的老師站在講台旁微仰著臉,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當初的神態猶如得到噩耗似的淒涼,過了良久他才對我們說:
“哪位同學去把歌譜撿回來?”
下課以後,很多同學向蘇杭圍上去歡呼他的勝利時,我沒有像往常那樣也圍上去,當時我內心湧上一股難言的悲涼,作為我成年以後的榜樣,就那麼輕而易舉地被蘇杭侮辱了。
沒過多久,我就和蘇杭分道揚鑣了。事實上我和蘇杭的決裂,隻是我一個人的內心體驗。我在他眼中從來是可有可無的,當我不再走到操場中央,不再像別的同學那樣圍繞著他時,時刻意識到這一點的恰恰是我自己,蘇杭似乎根本沒有覺察整日簇擁著他的同學裏,已經少了一個我。他依然是那樣的興高采烈,而我則隱入到獨自一人的孤單裏,但我驚訝地發現往昔我站在蘇杭身旁時,所體會到的心情竟和後來的孤單十分一致。於是我知道了自己隻是為了故作鎮靜和虛張聲勢,才走到蘇杭身旁的。後來當我在心裏指責哥哥孫光平巴結城裏同學時,有時我會羞愧地想到自己不也有過這樣的經曆嗎?
現在回想起來,我十分感激蘇杭那天下午用柳枝對我的抽打。當時我是那麼的吃驚,我根本沒有想到蘇杭會突然揮起柳枝,向我抽打過來。那時有一群女同學走到了我們身旁,其中有三個是蘇杭當初竭力愛慕的。我能夠理解蘇杭那時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則難以接受。最初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樣抽打起了我,我強作笑臉竭力躲避著。可他竟然窮追不舍,而且用柳枝猛抽我的臉,疼痛使我萬分吃驚。當我看到那些女同學站住腳驚訝地看著我們時,內心的屈辱油然而生。得意洋洋的蘇杭不停地回過頭去向她們吹口哨,同時大聲喊叫著命令我趴到地上去。我是那時明白他為什麼要抽打我,我既沒有趴下,也沒有奪過柳枝,而是轉身向教室的方向走去,我的同學們在後麵歡叫,蘇杭追上來繼續抽打著我,我依然沒有回擊他,隻是不停地往前走。我遭受恥辱的眼淚在那個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實正是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後和蘇宇建立了親密的友情。我不再裝模作樣地擁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單之中,以真正的我開始了獨自的生活。有時我也會因為寂寞而難以忍受空虛的折磨,但我寧願以這樣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自尊,也不願以恥辱為代價去換取那種表麵的朋友。我是那時候注意起了蘇宇,蘇宇走在路邊的孤單神態讓我感到十分親切。還是少年的蘇宇,已經顯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樣。那時的蘇宇還沒有擺脫南門時父親和寡婦那事所帶來的陰影。我暗中注意蘇宇時,蘇宇也在悄悄注意著我。事後我才知道,當初自己表現出來的與任何同學都不交往的神態,曾經感動過蘇宇。
蘇宇對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觀察到了。蘇宇經常抬起頭來看著同樣走在路邊的我,那時中間走著我們的同學,他們都是三五成群,一夥一夥的邊走邊高聲說話,隻有我們兩人獨自行走。可是蘇宇在南門時的幸福生活留給我難以磨滅的印象,阻止了我產生和蘇宇交往的任何想法。另一方麵沒有朋友的事實,讓我很難設想一個比自己高兩級的同學會走上前來表示友好。
直到這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蘇宇才突然和我說話。當時我們走在路的兩端,當我向蘇宇望去時,沒料到他會站住腳,並向我流露了微笑。我無法忘記蘇宇當時滿麵通紅的情形,這位容易害羞的朋友就這樣叫住了我:
“孫光林。”
我站在了那裏。現在我已經無法還原當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看著蘇宇。很多同學在我們中間走去,直到顯出很大一個空當時,蘇宇才走過來問我:
“你還記得我嗎?”
我最初向蘇杭走去時,所期待蘇杭的正是盼望他說類似這樣的話。這話後來卻由蘇宇主動說出。我當時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點點頭,說道:
“你是蘇宇。”
這次交往以後,放學回家時我們在學校裏一旦相遇,就會自然地走到一起。我經常看到蘇杭在不遠處疑惑不解地望著我們。這樣的關係持續了一段時間後,我們兩人對走到校門口就要分手的事實都開始感到不安了。蘇宇開始送我回家,他總是送到那座通往南門的木橋為止。蘇宇站在那裏朝走去的我揮揮手,然後轉過身去慢慢地走遠。
幾年前我回到家鄉重返南門時,那座老式的木橋已被水泥的新橋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傍晚裏,回想著那些發生在夏季的往事。於是我懷舊的目光逐漸抹殺了作為工廠的南門,石頭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橋。我重又看到了南門的田野,長滿青草的泥土河岸,腳下的水泥橋麵轉換成了昔日的木板,我從木板的縫隙裏看著河水的流動。
我在冬天凜冽的寒風裏,回想起了這樣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蘇宇在木橋上站了很久,那是夏季最初來到的一個傍晚,蘇宇羞怯地望著南門的目光在晚霞裏微微泛紅。他用和那個傍晚同樣寧靜的聲音,回憶著一個平靜的經曆。他在南門的一個夏日夜晚,因為太熱不想放下蚊帳,他母親就坐在床邊替他扇風和驅趕蚊蟲,等他睡著後她才放下蚊帳。
當初蘇宇有關他母親的這段話,讓我聽了有些傷感。那時我已經很難得到來自家庭的溫暖。
蘇宇接下去告訴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個噩夢。“我好像殺人了,警察到處抓我,我就跑回家中,想在家裏躲起來,結果父母下班回來後發現了我,就用繩子把我綁在門前的樹上,要把我交給警察。我拚命地哭,求他們別這樣。他們則是拚命地罵我。”
蘇宇在睡夢中的哭聲驚醒了他母親,母親叫醒他時,他一身冷汗,心髒都跳疼了,母親訓斥他:
“哭什麼,神經病。”
母親的聲音像是很厭惡,使蘇宇當時深感絕望。
少年的蘇宇對少年的我講敘這些時,我們兩人恐怕都難以明白這揭示著什麼。後來,蘇宇死後十多年,我站在這座通往南門的橋上,獨自回想這些時,我才逐漸看到敏感的蘇宇,從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絕望這兩個事實糾纏不清了。
戰 栗
我十四歲的時候,在黑夜裏發現了一個神秘的舉動,從而讓我獲得了美妙的感受。那一瞬間激烈無比的快樂出現時,用恐懼的方式來表達歡樂。此後接觸到戰栗這個詞時,我的理解顯然和同齡的人不太一樣了,而開始接近歌德的意圖。這位已經死去的德國老人曾經說過:
——恐懼與顫抖是人的至善。
當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過激動不安的山峰,進入一無所有的空虛之後,發現自己的內褲有一塊已經濕潤時,不禁驚慌失措。最早來到的驚慌還沒有引起我對自己行為的指責,隻是純粹的對於生理的恐懼。最開始我將那一塊濕潤理解為尿的流出,無知的我所感到羞愧的,還不是那種舉動的不可見人,我為自己這個年齡竟還遺尿而忐忑不安,同時也有懷疑疾病來到的慌亂。盡管如此,出於那一瞬間身體激動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複了這歡樂的顫抖。
我在十四歲那個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門,走向城裏的學校時,燦爛的陽光卻使我臉色蒼白。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我將要進行一個羞恥的行為,我要解開黑夜流出物之謎。我那時的年齡,已經無法讓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認為是正確的準則行事,內心的欲望開始悄悄地主持了我一部分言行。已經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麼。這樣的行為無法在家中完成,我所能選擇的隻能是中午時刻學校的廁所,那時廁所將會空無一人。那個破舊不堪的廁所在我此後的回想裏使我渾身發抖,以至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被迫指責自己在最醜陋的地方完成了最醜陋的行為。現在我已經拒絕了這樣的自我指責,我當初對廁所的選擇讓我看到了自己無處藏身的少年。這樣的選擇是現實強加於我,而非出於自願。
我不願意描述當時令人難以忍受的環境,就是想到蒼蠅胡亂飛舞時的嗡嗡聲和外麵嘈雜響亮的蟬鳴,就足以使我緊張不安了。我記得自己離開廁所,走過陽光下的操場時,感到四肢無力。最新的發現所帶給我的,是迷茫之後的不知所措。我走進對麵的教室樓,是希望自己能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躺下來,然而我卻驚慌地看到一個女同學在教室裏做作業,女同學安寧的神態驀然讓我感到自己深重的罪惡。我不敢走入教室,站在走廊的窗口無限悲哀,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幹什麼,仿佛末日已經來臨。隨後我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清潔女工,挑著木桶走入了我剛才離開的廁所。這情形使我全身發抖。
後來隨著對身體顫抖的逐漸習慣,我在黑夜來臨以後不再那麼懼怕罪惡。我越來越清楚自己幹些什麼時,對自己的指責在生理的誘惑麵前開始顯得力不從心。黑夜的寧靜總是給予我寬容和安慰。我疲憊不堪即將入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現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鮮豔的上衣在淺灰的空氣中緩緩飄過。那個莊嚴地審判著自己的聲音開始離我遠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學之路,沉重的枷鎖也就同時來到。我走近學校時,看到那些衣著整潔的女同學不由麵紅耳赤。她們的歡聲笑語在陽光下所展示的健康生活,在那時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肮髒激起了我對自己的憤恨。最使我難受的是她們目光裏的笑意偶爾掠過我的眼睛,我除了膽戰心驚,已經無權享受被女孩目光照耀時的幸福與激動。這種時候我總是下定決心改變自己,而黑夜來臨之後我又重蹈覆轍。那些日子裏,我對自己的仇恨表現為軟弱地走開,在下課的間隙裏走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呆呆站著。我避開了內心越來越依戀的朋友蘇宇,我認為自己不應該有這麼美好的朋友,當看著一無所知的蘇宇向我友好走來時,我傷心地走向了另一端。
我的生命在白晝和黑夜展開了兩個部分。白天我對自己無情的折磨顯得那麼正直勇敢,可黑夜一旦來到我的意誌就不堪一擊了。我投入欲望懷抱的迅速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那些日子裏我的心靈飽嚐動蕩,我時常明顯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兩半,我的兩個部分如同一對敵人一樣怒目相視。
欲望在黑夜裏一往無前,那一刻我越來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絕對不是想玷汙誰而實在是沒辦法。我選中了那個名叫曹麗的女同學。這個在夏天裏穿著西式短褲來到學校的漂亮女孩,讓那些在生理上快速走向成熟的男同學神魂顛倒,他們對她暴露在陽光下的大腿讚不絕口,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對女性肉體還缺乏真正敏感的我驚訝不已。我十分不解的是他們為何不讚美她的臉,她的臉在我當初看來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隻有她的笑容才能讓我感到甜蜜無比。她成了我黑夜時不可缺少的想象夥伴。盡管我對她身體的注意遠不如其他男孩那麼實際,我也同樣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發出來的明亮光澤使我微微顫抖。但我最為熱愛的依然是她的臉。她說話時的聲音在任何地方傳來都將使我激動不安。
就這樣黑夜降臨後,美麗的曹麗便會在想象中來到我的身旁。我從沒有打過她肉體的壞主意,我們兩人總是在一條無人的河邊走嗬走嗬。我偽造著她說的話,以及她望著我的眼神,最為大膽的時候我還能偽造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那種近似於清晨草地的氣息。唯一一次出格的想象是我撫摸了她迎風飄起的頭發。後來當我準備摸她臉時,我突然害怕了,我警告自己:不能這樣。
雖然我有效地阻止了自己對曹麗那張甜蜜臉蛋的撫摸,白晝來到後我還是感到自己極為下流地傷害了她,使我一跨進學校就變得提心吊膽。我的目光不敢注視她,我的聽覺卻無法做到這一點,她的聲音隨時都會突然而至,讓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將一個紙團摔向一個女同學時,無意裏擊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裏,然後在男女同學的哄笑裏滿臉通紅地坐下去,低頭整理自己的書包。她當初不安的神態深深震動了我,一個微不足道的紙團會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對她的想象就不能不算肮髒了。可是沒過多久,她就完全變了。
我多次發誓要放棄對曹麗的暗中傷害,我試著在想象裏和另外一個姑娘交往,然而總是沒過多久曹麗的形象迅速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都使我無法擺脫曹麗,那些日子我能給予自己安慰的,是我雖然一次次在想象裏傷害她,可她依然那麼美麗,她的身體在操場上跑動時依然那麼活潑動人。
我在自我放縱同時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時,比我大兩歲的蘇宇注意到了我臉上的憔悴和躲避著他的古怪行為。那時候不僅見到曹麗是對自己巨大的折磨,就是見到蘇宇,我也會羞愧不已。蘇宇在鋪滿陽光的操場上走動時文靜的姿態,顯露了純潔和一無所求的安寧。我的肮髒使我沒有權利和他交往下去。下課時,我不再像往常那樣走到高中年級的教室去看望蘇宇,而是獨自走到校旁的池塘邊,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這一切。
蘇宇到池塘邊來過幾次,第一次的時候他非常關心地問我究竟出了什麼事,蘇宇關切的聲音使我當初差點落淚。我什麼都沒說,一直看著水麵的波紋。此後蘇宇來到後不再說什麼,我們站在一起默默無語地等待上課鈴響,然後一起離開。
蘇宇無法知道我當初內心所遭受的折磨,我的神態使蘇宇產生了懷疑,懷疑我是不是開始厭煩他了。此後蘇宇變得小心謹慎,他不再到池塘旁來看望我。我們之間一度親密的友情從那時產生了隔膜,同時迅速疏遠了。有時在學校路上相遇,我們各自都顯得有些緊張和不安。我是在那個時候注意到鄭亮的,這個全校最高大的學生開始出現在蘇宇身旁。鄭亮發出洪亮的笑聲和舉止文雅的蘇宇站在操場一邊親熱地交談。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鄭亮站在應該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嚐到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蘇宇這麼快就和鄭亮交往上使我深感不滿。但和蘇宇相遇時,蘇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憂傷神色還是深深打動了我,燃起了我和蘇宇繼續昔日友情的強烈願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惡裏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這樣做時卻困難重重。那些日子白晝讓我萬分恐懼,陽光燦爛的時刻我對自己總是仇恨無比。這種仇恨因為蘇宇的離去而越加強烈。於是那個上午我決定將自己的肮髒和醜惡去告訴蘇宇。這樣做一方麵是為了給予自己真正的懲罰,另一方麵也是要向蘇宇表明自己的忠誠。我可以想象蘇宇聽我說完後的驚恐表情,蘇宇顯然無法想到我竟如此醜惡。
可是那天上午當我勇敢地把蘇宇叫到池塘邊,並且將這勇敢保持到把話說完,蘇宇臉上沒有絲毫驚恐,而是認真地告訴我:
“這是手·淫。”
蘇宇的神態使我大吃一驚。我看到了他羞怯的笑容,他平靜地說:
“我也和你一樣。”
那時候我感到眼淚奪眶而出,我聽到自己怨聲說道: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永遠難忘和蘇宇站在池塘旁的這個上午,因為蘇宇的話,白晝重新變得那麼美好,不遠處的草地和樹木在陽光下鬱鬱蔥蔥,幾個男同學在那裏發出輕鬆的哈哈大笑,蘇宇指著他們告訴我:
“他們在晚上也會的。”
不久之後的一個晚上,那是冬天剛剛過去的晚上,我和蘇宇還有鄭亮三個人,沿著一條寂靜的街道往前走。這是我第一次晚上和蘇宇在一起,我記得自己雙手插在褲袋裏,我還沒有從冬天的寒冷裏反應過來,直到發現褲袋裏的手開始出現熱汗,我才驚訝地問蘇宇:
“是不是春天來了?”
那時我十五歲了,與兩個比我高得多的朋友走在一起,對我來說是難以忘記的時刻。當時蘇宇走在我的右邊,他的手一直搭在我肩上。鄭亮走在右側,鄭亮是第一次與我交往。當蘇宇親熱地將我介紹給鄭亮時,鄭亮並沒有因為我的矮小而冷落我,他顯得很高興地對蘇宇說:
“他還用介紹嗎?”
那個晚上鄭亮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鄭亮高大的身影在月光裏給人以信心十足的感覺,他在往前走去時常常將手臂揮舞起來。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三個人悄悄談論起手·淫。話題是由蘇宇引起的,一向沉默寡言的蘇宇突然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起來,使我暗暗吃驚。多年之後我重新回想這一幕時,我才明白蘇宇的真正用意。那時我還沒有完全擺脫由此帶來的心靈重壓,蘇宇這樣做是為了幫助我。事實上也是從那時以後,我才徹底輕鬆起來。當初三個人說話時的神秘聲調,直到現在依然讓我感到親切和甜蜜。
鄭亮的態度落落大方,這個高個的同學這樣告訴我們:
“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這麼來一下很靈。”
鄭亮的神態讓我想到自己幾天以前還在進行著的自我折磨,從而使我望著他的目光充滿了羨慕。
盡管那個晚上給予我輕鬆自在,可後來鄭亮無意中的一句話,卻給我帶來了新的負擔。鄭亮說那話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在表達一種無知,他說:
“那種東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裏的水一樣,隻有這麼多。用得勤快的人到了三十多歲就沒了,節省的人到了八十歲還有。”
鄭亮的話使我陷於對生理的極度恐怖的緊張之中。由於前一段時間過於揮霍,我在黑夜裏時刻感到體內的那種液體已經消耗完了。這種恐怖使我在進行未來生活憧憬時顯得憂心忡忡。尤其是對愛情的向往,因為心理的障礙,我不僅無法恢複昔日的甜蜜想象,反而對自己日後的孤獨越來越確信無疑。有一個晚上,當我想到自己成為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在冬天的雪地裏獨自行走時,我為自己的淒慘悲傷不已。
後來的許多黑夜,我在夜晚的舉動不再是獵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漸成為生理上的證明。每一次試驗成功後,賦予自己的安慰總是十分短暫,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慌。我深知自己每一次證明所擔的風險,我總是感到體內最後的液體已在剛才流出。那時我對自己剛剛完成的證明就會痛恨和後悔。可是沒出三天,對體內空虛的擔憂,又使我投入到證明之中。我身體的成長始終在臉色蒼白裏進行著,我經常站在南門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看到了削瘦的下巴和神情疲憊的眼睛在水裏無力地漂動,微微的波浪讓我看到自己仿佛滿臉皺紋。尤其是天空陰沉的時刻,會讓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張陰鬱和過早衰老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