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生帖

昔有一畫家,作畫一幅。其他畫家皆用各種貴重顏料,濃墨重彩,力圖使畫麵醒目。然而該畫家隻用一種顏色,畫麵現出奇異的紅光。別的畫家走來問:“卿何處得來此色?”他微微一笑,依然垂頭作畫。畫麵越發紅豔,而畫家的麵色愈見慘白。一天終於死在畫前,營葬時,解其衣觀之,見左胸有一疵。人皆曰:“彼於此得彼色矣!”未幾,人皆忘其人,而畫永葆其生命。

——節譯自奧利夫·希拉尼艾爾奧利夫·希拉尼艾爾(Olive Emilie Albertina Schrenier,1855—1920),英國女作家,評論家。作品多描寫南非故事,富有宗教氣息。女士所著《畫家的秘訣》哀音

你是否曾經在靜寂的夜晚,聆聽過江湖女藝人彈奏三味線三味線:日本的一種弦樂器。的琴聲?我不是輕易動感情的人,然而,每當我聽到那令人備感憂傷的音樂,幾乎總是禁不住流下淚水。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但音樂總是令我感到悲傷。

古人說:所有美妙的音樂,都會使聽者感到悲戚。確實是如此。小提琴的嗚咽,笛聲的哀怨,古箏的蕭涼,以及琵琶和鋼琴,當我們潛心聆聽的時候,總會喚起我們心中悲傷的情緒。

但哭泣可以減輕痛苦。通過流淚,哀傷的音樂給我們帶來撫慰。我是遊曆甚廣之人,聆聽過很多種類的音樂。曾經有一天晚上,在赤馬關外,我聽見有人和著潮聲唱著一首令人備感哀憐的歌,當時我的心幾乎碎了;我曾經在北越旅行,有一次,我聽到抒發離別之情的馬夫曲,禁不住傷心哭泣;在一個靜靜的月夜,在中部濱海上,我聽過一些漁夫的歌聲;也曾在一個積雪很厚的清晨,我乘車行駛在南薩道上,傾聽著馬車夫的歌聲。這些都觸動了我的心扉,但所有這些都不能與街頭傳來的三味線的琴聲相比。

在遍地白霜的夜晚,月光清朗如水,街上的喧囂已經漸漸消失,周圍一片靜謐,甚至可以聽見遙遠之地傳來的聲音。忽然,街上響起了三味線的琴聲,打破了夜晚的靜謐。那琴聲起初高亢,接著變得低沉,漸漸向遠方流去。不一會兒,就消失了。我打開窗戶,卻什麼也看不到,隻有那如水的月光。

你且靜下心來,潛心聆聽。彈撥者似乎在無心彈撥,然而在我聽來,三條琴弦似乎牽係著人們心上的億萬條神經。其音時而高昂,時而低回,宛若人的嗚咽哭泣。那哀傷的曲調仿佛將人世間所有的苦難、痛楚積聚在一起,在此時傾瀉出來,向上天哭訴。

一支琴曲訴盡人生的苦難。聆聽著這哀傷的樂曲,我怎能不為之流淚?我不知眼淚為何而流,是為我自己而憂傷?還是為那些受苦受難的他人?我說不清楚,隻是此時,我才親身感受到人類的苦難與悲傷。

才華橫溢的詩人們寫不盡所有觸動我們心扉的人間悲苦,由巷閭無名的江湖女藝人代替人類對天悲訴,似乎更顯合適。能找到確切語言表述的悲傷不是最難以承受的悲傷。而那無名江湖女藝人演奏的琴聲,卻更深切地觸動了我的心扉,因為在那琴聲裏浸滿了血和淚。

不要嘲笑我的脆弱。每當我聽到四處流浪的江湖藝人的演奏,我就會想到悔恨的罪人伏在母親腳下哭泣,或者仿佛看到一個戀人四處飄蕩,尋找他迷失的愛侶。

“Still sad music of humanity.”這是英國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的一句詩,意思是:“平靜而悲傷的人生音樂。”每當我讀到這樣的句子,我就想起三味線那哀傷的曲調。

可憐兒

(一)

夕陽正慢慢墜向伊豆山後。葉山海濱,金色的波浪湧來湧去。

我步行返回長者崎。

我低著頭在海灘上悠閑地走著。忽然,我聽見有腳步聲,接著,有兩個身影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兩個人。

年長者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看上去像是保姆。年幼者是個七八歲的女孩,白皙的額頭上是齊額的短發,她身穿紫色箭羽紋的外套,腳上是紅帶子的皮底便鞋。

保姆和女孩都沉默無語。在女孩美麗的臉龐上,有一種憂鬱的神情。這種神情很少出現在如此年少的孩子臉上。她是誰家的孩子?

一個漁夫的妻子沿著海灘走來,我向她詢問。她悄聲告訴我:“那個女孩嗎?她是秋田先生家的小姐芳子!”

秋田?秋田子爵夫人不久前因為家庭矛盾自殺,她是秋田子爵夫人遺下的女兒?

我回頭看了看。兩個身影已經消失在一塊巨大的岩石後,隻能看到擺動的紫色衣袖。

我又低下頭漫步。前麵的沙灘上,一串長長的小鞋印清晰可見。

夕陽的餘輝映在海麵和山峰上。接著,黃昏降臨。海灘上已見不到一個人,隻有小小的浪花在腳下湧來,繼而在海灘上破碎了。

遠處的海麵上,有一艘船駛過,漁夫的歌聲在黃昏的上空回蕩。我不禁流下淚水,而心中的痛苦也隨即得到一些緩解。

(二)

可憐的沒有了母親的孩子!你的母親非常美麗,因而她成為秋田子爵夫人。

可誰能料到,她出嫁時乘坐的裝飾豪華的花轎,在不久後會成為一處荊棘之所?

她的丈夫為世家貴族,終日沉湎於吃喝玩樂。他曾經離婚三次。他擁有很多情婦,還調戲民女。他在別墅裏日夜狂歡,使全家都對他心生厭惡。

這個小女孩,芳子小姐,是子爵夫人的女兒。丈夫的行徑越來越放蕩,這讓子爵夫人日益感到憂愁。從本性上來說,肉欲的激情會很快消逝。一個又一個情婦奪走了丈夫對她的寵愛。秋田前妻的女兒又憎恨不幸的子爵夫人。她尋求愛情,卻找不到;渴望自由,也不能獲取;請求離婚,卻未獲允許。她受到懷疑,誹謗,虐待,監禁。最終,她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所有希望,她自殺了。被發現時,她躺在與葉山別墅相連的庫房的地板上。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母親!

(三)

我一邊慢慢走著,一邊沉思,不知不覺中來到森戶橋。

在高高聳起的諏訪台上,有一座漆成黃色的房子,那無疑是秋田先生的別墅。左邊可以看到的房間便是子爵夫人自殺的地方。夕陽的餘輝映在房間的玻璃窗上,玻璃窗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我倚在橋的欄杆上,看到一隻烏鴉從另一側的鬆樹上飛起,“啞啞”叫著,掠過別墅的屋頂。

夕陽已沉下,餘輝如夢幻一般消失殆盡。夜幕籠罩著大地。

我獨自默默地佇立在黃昏裏。

海運橋

一天,我正打算穿過位於第一銀行附近的海運橋。這時,我發現橋上聚集著一群人。

一個警察正在盤問一位婦女。那婦女大約四十五歲左右,穿著很襤褸。她垂著頭站在那兒,頭發蓬亂。

她腳趿著兩隻不一樣的木屐,背上背著一個兩歲的女孩,手裏牽著一個五歲的男孩。

突然,女人的眼淚簌簌而下。但她沒法用手擦去淚水,因為她的一隻手牽著男孩,另一隻手扶著背上的女孩。

背上的女孩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她牽著的男孩仰頭看著她的臉,目光裏充滿探尋和疑問。她還有兩個男孩,一個十歲,一個七歲,他們此時都有些心不在焉地朝河水的方向望著。

我的心中不禁充滿憐憫。我走過去傾聽警察的盤問。得知她的丈夫因為付不起房租,逃走了。她今天就被趕出了租住的房子,正走投無路呢!

有兩三個人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很快就離開了。

一位紳士乘坐一輛裝飾金質頂飾的豪車,經過時瞥了一眼女人,然後就表情冷漠地進了銀行的大門。

我搜了搜口袋,但裏麵一分錢都沒有。我歎息著向河對岸望去。第一銀行的建築如一座富麗堂皇的城堡,高高聳立著,樓頂上的旗幟在空中飄揚著。

唉!那裏可是儲備著萬貫金錢啊!

二十多年前,一個男孩被一個男人領著途經肥後肥後:熊本縣舊稱。縣木山鎮。當時是明治十年,即西南戰爭西南戰爭:明治十年(1877年),薩摩(今鹿兒島)士族不滿日本維新政府,擁戴西鄉隆盛發動叛亂,史稱西南戰爭。西鄉隆盛兵敗自殺。後來反政府運動轉變成自由民權運動。爆發之年,男孩為了躲避戰亂逃亡到親戚家。

作為薩摩軍隊的大本營,木山鎮設立了醫院。這裏到處可見薩摩軍的士兵。大大小小的槍支堆在一起,像稻草堆一樣。一些士兵將沾滿汙泥的毯子拿出來曬,期間便在一旁打著瞌睡;另一些士兵在縫補破舊的衣服。一些士兵一邊擦槍,一邊聊著天。男孩一邊由大人牽著手向前走,一邊好奇地左顧右盼,傾聽著有些奇怪的薩摩方言。

接連吃敗仗,加上彈藥、糧食等供給品日益短缺,這支軍隊的命運幾乎是毫無疑問了。然而,軍營裏依舊能聽到一片歡聲笑語。

盡管他們是造反者,但男孩覺得他們既不卑鄙也不壞。對麵走來一個男人,他身穿褪了色的灰色衣服,腳上趿著高齒木屐,腰帶上有一柄長劍,插入紅色的刀鞘裏。他的左臂纏著繃帶,吊在肩膀上。他的右手握著一枝櫻花。

這時,一個正在附近商店磨劍的男人喊住了他。他把那枝櫻花在那個男人麵前揮動一下,笑著對他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將櫻花遞給男孩,說:“你害怕嗎?小家夥。”然後離開了。

那男孩拿著櫻花走了大約一英裏。後來在途中,他把它扔進一條小溪裏。

我就是那個男孩。但那個腰挎紅色刀鞘、送我櫻花的男人是誰?他後來怎麼樣了?我至今不得而知。但是,在之後的二十年裏,每當看到櫻花,我都會回想起那個腰挎紅色刀鞘的男人。

兄弟

我正在前往吾妻山的途中,去考察最近的一次火山噴發。當火車駛進宇都宮車站時,天已經黑了,車站裏的燈都已經開了。

車站的鈴聲響起來。這時,我忽然聽見外麵有爭吵聲。於是,我打開車窗,向外麵望去。

月台上站著兩個男人。一個大約四十歲左右,臉色蒼白,神情困倦。他的顴骨高高的,嘴唇薄薄的,滿臉短而硬的絡腮胡子。他身穿棉襖,係著圍裙,頭上戴著一頂舊的軟帽,手裏拿著一個包裹。

另一個男人大約三十四五歲。他的臉很黑,並有麻點。他的嘴唇很厚,濃密的眼瞼下,一雙眼眸如閃爍的星辰,有時目光炯炯,猶如閃電。他身穿配有駝毛呢領子的外套,赤裸的雙腳穿著草鞋。

突然,那個手拿包裹的男人跳進火車。但另一個男人抓住他的衣袖,手拿包裹的男人迅速掙脫,但隨即又被揪住包裹。

“你要幹什麼?”第一個男人問道。

“你這個畜生,你想溜嗎?”另一個男人大喊。他抓住包裹,使勁將手拿包裹的男人往下拖。

五六個售票員和行李搬運工跑了過來,詢問是怎麼回事。火車上所有的旅客都把頭探出了車窗。

“這家夥是個賊,欠我債不還就想逃走。”麻臉男人大吼,依舊使勁拉著包裹。

“呸,放開!我不是告訴你,等我回來再解決嗎?”年長些的男人喊道,竭力想掙脫。接著,他向周圍的人說道:“先生們,我倆之間的事太複雜,很難向你們解釋清楚。”“放開!”“畜生,你總是撒謊!你這個騙子!”

鈴聲響了,發出了火車開走的信號,站長和警察驚叫著慌忙跑來。“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影響了火車正常出站!”

“為什麼?我欠這家夥一點錢!”

“一點兒?你這個賊!你這個騙子!”

“安靜!不要吵了!”

吵鬧聲使每個人都感到心神不安,但警察最後強迫麻臉男人跟他走。麻臉男人一邊回頭看,一邊大喊:“畜生,我不會忘記的,咱們不再是兄弟了,算什麼哥哥!你這個騙子!”他的眼睛裏燃燒著怒火,不情願地跟著警察而去。

也就是說,那兩個人是兄弟。我徹底驚愕住了。

車廂裏的每個人都注視著拿著包裹的男人。他的座位正好在我對麵。他環顧一下四周,然後低聲嘟囔著:“我的兄弟!竟然在眾人麵前這樣出我醜。”包裹在剛才的拉扯中有些鬆了,他將包裹重新紮好,他的手一直在顫抖!

車廂裏的每個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我家的財富

(一)

我的房子不過三十三平方米,庭院也隻有十平方米。然而,誰會說我們的住處簡陋呢?無論房子有多麼狹小,對於我們居住來說,卻已經足夠大了。庭院盡管狹窄,亦能看見頭頂上的藍天。在這小小的、籬笆圍住的庭院裏漫步,思緒可以飛得很遠,很遠。

在這裏,上帝賜予的陽光遍灑,月亮的清輝常照。一年四季,輪番光顧;風雨霜雪,各有情趣。蝴蝶來這裏翩翩起舞,蟬兒來這裏歡快地鳴唱,麻雀來這兒嘰嘰喳喳地玩耍,秋天的蟋蟀來這裏低吟淺唱。這座十平方米的庭院裏,集聚了大自然的所有財富。

(二)

庭院裏有一棵李子樹。春天來臨時,樹上開滿了藍白色的花朵。每當風起,李花從雲霧彌漫的天空飄舞下來,如雪的花瓣鋪滿庭院。

鄰家有許多花樹,樹上綴滿花朵。有時,飄落的花朵隨風飄進我的院子裏,落英紛紛,宛若雪暴,轉眼間覆滿庭院。

我拾起花瓣,仔細端詳,有桃花,有櫻花,有山茶花,有棠棣花,還有李花。

(三)

在我家庭院的一個角落裏,生長著一株梔子。五月初,梅雨季節,梔子樹上開滿芬芳的白色花朵。我們夫婦倆皆屬沉默寡言之人。梔子花的日本名字是“Kuchinashi”或者“無嘴”,所以有沉默寡言的意思。這樣的花生長在我家,最為相宜。

李子樹背後佇立著一棵法國梧桐,它長長的、帶點藍色的樹幹筆直地在空中伸展,似乎在告訴我們做人的目標。

梧桐和靠近房子附近的八角金盤,葉子皆碩大而寬闊。因此,在雨天裏,每當雨點在上麵輕叩、飛濺,院子裏便彈奏起雨的交響曲,曲調愉悅而歡快。

當李子成熟變成紅色,我就想,我要是有個小兒子該多好啊!他一定喜歡吃。

(四)

當夏天最後一隻鳴蟬唱完它淒切的歌曲之後,秋天就來到了庭院。山茶花開了,小小的楓樹上,葉子已變成紅色,房東留下的一株黃菊也開了。

貴族的花園固然多姿多彩。然而,我家庭院裏的每一個枝葉上,都有秋季的閑寂與淒美在此逗留和徘徊。房後有一株銀杏,滿樹金黃,秋風乍起時,落葉翩翩飄落於地。

夜晚,我常聽見一種聲音,以為是雨聲。拂曉時分,開門一看,我發現庭院已經變成金黃色:房頂,屋簷,到處鋪滿落葉,片片紅楓鑲嵌其中——院子仿佛鋪上一張色彩絢麗的掛毯。

(五)

樹葉落盡,整個世界頓生淒涼之感。然而,庭院裏的陽光和月光增多。仰望天空和星辰時,沒有了遮障,令人欣喜。

國家和個人

每座房子上都懸掛著國旗。到處都能看見凱旋門。

日清戰爭日清戰爭:指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爭。結束。今天,大元帥陛下從廣島凱旋。

新橋車站外麵,人山人海——老的,少的,男人,女人。他們談論著,大笑著,斥責著。各色彩旗——紅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和藍色的,上麵都寫著“奉迎聖駕”四個字——在五月明媚的陽光下迎風招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忠君愛國的氣氛。

忽然,三輛裝滿稻草的馬車試圖要衝開人群闖過去。但是,一位警察大喝一聲,車子停住了。

這時,我聽到背後有人嘀咕。“幹什麼呀,該死的!是什麼讓你們這麼高興啊!這麼喧鬧幹什麼呀?我們做苦力的又怎麼啦?啊?”

我驚愕地環顧四周,發現我的身後站著一個男人,模樣像是乞丐,須發蓬亂,像是頭上懸掛著一圈亂蓬蓬的野草。他的麵色青黑,怒氣衝衝。他顴骨突出,眼窩深陷,但目光炯炯,閃爍著餓狼般的光芒。他穿著襤褸的棉布外衣,用一根繩子在腰間鬆鬆地紮著,赤裸著雙足。

在人群中,一個孩子把一個圓麵包掉在了地上,這個男人立刻衝上去撿了起來,然後狼吞虎咽地吃了。

他一定是要餓死了!孩子很生氣,人們都譏笑他。但是我卻傷心得要流淚。沒有比饑餓更可悲的,也沒有比饑餓更可怕的。饑餓可以迫使人吃人,饑餓可以毀掉整個巴士底獄。

愛國,忠君,任憑你大聲去說。當你宣揚這些時,但願不要讓陛下的子民們餓死。

斷崖

(一)

在某個漁村裏,有一條近路通往祠廟。這條小徑從山腳沿著小山蜿蜒而上。小徑非常狹窄,位於斷崖之上,大約有百來米長。上麵就是高懸的懸崖,下麵是大海。行人稍有一步之差,便會從數百英尺高的絕壁上翻落到海裏,被海裏的岩石撞碎頭顱。

或者,冰冷的海水會使墮入的人渾身麻木,而飄浮的、長長的邪惡海藻也會纏住他的手和腳,直至被死神攫取而去。

斷崖!是的,在我們所有人的生命中,經常會來到斷崖處!

(二)

一天,有兩個人站在這斷崖之上的小徑上,他和我。

他曾是我的朋友,我的至交;現在,他是我的敵人,不共戴天之敵。

他和我是同鄉,生於同年同月。我們曾一同蕩一隻秋千,一同上一所小學,共同爭奪一位少女。

在生命的最初階段,我們是朋友,更是兄弟,甚至,比兄弟還親。而今,為什麼變成仇敵?答案是:他成功了,我失敗了。

這就像賽馬一樣。當參加比賽的馬,在同一個起跑線等候開始的信號時,看不出它們的足力有什麼不同。一旦奔跑起來,那匹馬落後了,這匹馬超過了;有的離開了賽場,有的失足、摔倒在地。真正獲勝的是極少數。人生也是這樣。

在人生的賽馬場上,他成功了,我失敗了。

好運青睞於他,助他獲取了現今的地位。他的家庭富足,父母疼愛他。他讀完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又考取了研究生,獲得了博士學位。然後,他在政府謀得一個高級管理職位。最終,通過一個幸運的機會,他聚斂了大量的財富。接著,他又收獲了名望。

當他沿著成功的階梯步步高升時,我卻順著失敗的階梯不斷下滑。我家以前也是富裕之家,但如今,家中的財富已被消耗殆盡。接著,我的父母也相繼去世。未到十三歲,我就不得不自力更生。我心中懷著不向命運妥協的信念,通過努力奮鬥,克服各種艱難困苦,成功地自立。在這過程中,我也讓自己接受了很好的教育。

可是,唉!正當我臨近畢業的時候,我突然患上了肺病。一位好心腸的外國人很同情我,把我帶到他的國家。在那裏,空氣清新,氣候溫暖。

我逐漸康複。在這位恩人的監督下,我準備報考大學。這時,我的恩人突然去世了。於是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地在異鄉漂泊。

我去做了傭人。待掙了點錢後,我打算繼續求學。這時,疾病再次侵襲。我希望死在自己的國家。於是,我返回了故國,現在就在這裏。然而,我必須工作來養活自己。因而,我做了一名翻譯,跟隨一個外國人,來到海邊浴場。這樣,在分離二十年後,我和他又相遇了。

二十年前,當我倆分開時,兩個人還在讀小學;二十年後再度相逢,他成了一個地位顯赫的要人,而我隻是一個半死不活的翻譯。經過這麼漫長的歲月後,他已經成為一個身居高位的大人物,而我隻是一個窮翻譯,幾乎是瀕臨死亡。

這二十年的間隔,已經讓他登上了成功的最高峰,而讓我跌入失敗的最低穀。我怎麼能心悅誠服呢?成功可以美化一切行為,無論是多麼微不足道的瑣碎行為。生活中的失敗者,即使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也會被人輕視;然而,作為成功者,即使隻做出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就會被誇大為多麼偉大的功績。

我這個以前的朋友,以未曾忘記故舊而自詡,甚至認為自己很慷慨。談起昔日的時光,他哈哈大笑,還對我表示同情。但是,他的神情顯得既自得又輕蔑。我怎麼能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