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的足跡
前幾日接連的風雨,使東北線一度停運。如今天氣轉好,東北線又開通了。聽到這個消息後,於明治四十三年九月七日清晨,我們從上野乘坐海岸線的火車,午後三時在關本站下車,接著換乘汽車往平澙駛去。
平澙是很有名的魚場。從出島走出來,在海灣的南麵,可以看到一座長長的棧橋,如一條水蜈蚣一般。風雨過後的魚場,一股海腥味撲鼻而來。我們在靜海亭寄存了行李,又從旅館借了木屐和雨傘,然後乘車來到勿來關遺址遊覽。
車子從隧道中鑽出來,又從常陸進入磐城。寬闊的濱海大道上似乎有些冷清,隻有波浪在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沿路隻看見一家茶館,我們在這家茶館門前下了車。茶館裏還出售勿來關的碑帖,以及鬆樹和海貝的化石和畫片等。
雨後的道路很濕滑。我讓車夫背著鶴子,大家小心翼翼地穿過鐵路,沿著山間田畔登上城關。一首和歌中有“路隘滿落櫻”藤原俊成撰《千載和歌集》(1187年成書)中有“風吹勿來關,路隘滿落櫻”的句子。的句子,或許是由於這個原因,這裏種植著很多方野櫻,盡管大多還是幼樹。路蜿蜒通向山裏,走在路上,路旁隨處可見胡枝子、女郎花、地榆、桔梗和萱草等。我們向上攀登著,滿山的秋色映入眼簾。車夫順手折來一枝桔梗花,送給了鶴子。
從濱海大道的茶館一路走來,已經有一千多米了,關址似乎就在眼前了。山頭如馬背的形狀,甚至還有形似馬鞍的凸凹。十幾棵高大的紅鬆和黑鬆迎著太平洋的海風,翠綠的樹冠發出颯颯的聲音。這裏沒有樹齡超過五六百年的樹木,鬆樹是其中最古老的樹木了。路旁有一個石碑,是嘉永年間的。山上有一個茶館,但由於已經不是夏季,茶館裏沒有一個人來飲茶。站在掛弓鬆下,喝著從弓端部掬來的清水,我向遠處眺望。西麵的磐城山重巒疊嶂,乳白色的雲霧在山頭繚繞。東麵是太平洋,夕陽的餘輝從雲隙間漏射出來,海麵上起伏的波浪泛著金色的光。海麵上有幾隻捕撈鰹魚的小船,軋軋的櫓聲隱約傳來。古時,通往奧州的濱海道路就經過這座山吧?八幡太郎也曾在紛紛揚揚的落花中縱馬經過這裏嗎?一切都留在歌裏,關址已難以尋覓,隻聽見鬆林的風聲,在耳畔縈繞。似水流年,就這樣匆匆流逝。我默默佇立在那裏,茫然之中,看見兩個年輕的村裏人,趕著馱滿青草的馬,從我們麵前走過,接著繼續向對麵的峰頂攀登而去。
暮色漸漸籠罩山間。我們便返回了平澙的旅館。房間裏的洗澡水微溫,但廁所有些髒。晚飯時有魚,魚是新鮮的,但廚師的廚藝不高,吃起來有腥味。喝了一口水,水有海澀味。房間裏蚊蟲眾多,幾乎是蜂擁而至。於是,我連忙鑽入蚊帳。夜半時分,又下起雨來。房間的頂棚竟然漏雨,急忙起身移開床鋪。旅途中第一個寂寞的夜晚。
淺蟲
從九月九日到十二日,我們一家在奧州淺蟲溫泉遊玩。
溫泉後麵,有開往青森的火車駛過。往西南方向眺望,隱約中能望見青森迷蒙的煙靄。陸奧灣的潮水是碧綠色的,奔湧中發出激蕩的聲響。遠處,津輕富士的岩木山似乎顯得很小巧。
從青森來的遊客挽著藝妓的肩,唱道:“一夜相隨也是妻。”
五歲的鶴子以前從未見過海鷗,這天,她指著在海麵上盤旋的海鷗說:“媽媽,白烏鴉在飛呢。”
從海濱走過時,拾起很多小鵝卵石。我和妻、鶴子玩起了彈石子遊戲。不禁憶起童年的往事。在我十歲那年夏天,和父母一起乘船去薩摩探望祖父。大約百裏的海路,因為風大,到達天草島竟然用了十天的時間。在這漫長的旅程中,年近花甲的父親和快到五十的母親,陪我一起玩彈石子。今天,用這不太靈便的手彈著石子,我的腦海裏驀然想起了這件往事。
在海岸上走著,我看到岸邊堆積著一隻隻貝殼。淺蟲本地的菜肴,炸海貝是很好吃的一道菜。海岸邊上,開滿紫色的玫瑰,濃鬱的花香在黃昏的海風裏飄蕩。野外出恭處,海邊玫瑰花。大沼
(一)
“梅香丸”是一艘新造的漂亮客船。我們乘著它沿著津輕海峽從青森到函館,共航行了四個小時。但由於妻子暈船,我們在函館碼頭的樸樹旅店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決定改乘火車,去往大沼。
函館火車站非常簡陋。我們坐在候車室裏,看見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和尚,穿著五彩的袈裟,抓住一個法國傳教士,嘴裏不停地念叨著什麼。傳教士勉強笑著敷衍著他。
開往劄幌的列車駛離了函館車站,一路上經過桔梗、七飯等地。我感覺自己像蛻掉一層皮一般,整個人變得輕鬆起來。憑窗遠眺,函館那以臥牛山為中心的八卦圖一般的地形地貌,呈現在我的眼前。“放眼望大海,水藍北地秋。”從左邊的窗戶向外望去,我看見津輕海峽那藍藍的海水,遠處的地平線上便是津輕的陸地。
列車到了本鄉車站,我看見那個和尚走下火車,戴著富士山形的黑帽子,手裏提著小小的綠絨氈包,步履蹣跚地走向檢票口。車站的站牌上寫著:到江刺六十公裏。火車從函館駛出後,沿著山間走了一個多小時,經過大沼站,到達大沼公園車站。這個車站是專門為遊客新建而成的。我們一家在這兒下了車。兩個旅館的侍者在等候我們。我們登上了一艘小船,小船上插著“紅葉旅館”的小旗。旅館的侍者招招手離去了。船夫搖著船離開了碼頭。
小船駛出了開滿金黃色水藻花朵的海灣,進入了廣闊的沼澤。突然之間,我看見了遠處紅色的駒嶽峰,在東麵山峰上飄浮著淡淡的煙靄。真是闊別已久了!我曾經在明治三十六年夏天來過這裏。當時,火車隻能開到森林附近,大沼公園裏隻有兩家簡陋的小吃店,就設在水邊。之後,駒嶽這個火山噴發過一次。無論是火車後來開通到釧路,還是駒嶽噴發,如今的大沼依舊是一片寧靜。這時是九月十四日,但沼澤周圍的板穀楓已經漸漸泛紅。纏附在白樺樹上的山葡萄的葉子,像紅色的火焰在燃燒。天空澄澈,沼澤的水麵如一麵鏡子。夫婦島方向,有一隻帆船在行駛。我們的小船也在前行,軋軋的櫓聲驚起幾隻野鴨,千鳥也應聲飛了起來。很快,小船就駛到一處港灣,這裏便是紅葉旅館。有女侍者迎接出來,我們上了岸,順著長滿小楓樹的斜坡,我們被領到裏麵一間臨水的房子裏。
京都的紅葉旅館我不甚了解,這個紅葉旅館毗鄰大沼,能看到不遠處的駒嶽峰,四周有很多美麗的紅葉,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紅葉館。此時,夏季已過,旅館裏遊客寥寥,非常清淨。架起木材生火,洗了一個礦泉浴。夜晚,坐在古老的油燈旁吃晚餐,盛裝的女侍在一旁伺候,晚餐有沼內出產的鯉魚和鯽魚。在清幽的山間,在寂靜的澤畔,我們度過了一個平靜的夜晚。
夜裏,外麵雷聲隆隆。擋雨窗的縫隙裏不時射進閃電的亮光,雨沙沙地下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雨停了。我起身打開一扇窗戶向外張望,月亮已經悄悄地出現在天空,那螢火般的星光映在大沼細波蕩漾的水麵上。
(二)
黎明時分,天又下起了小雨。
吃早餐時,雨停了。我們乘坐小船出去釣魚。小船劃到一座鐵路橋旁,卻又下起雨來。我們連忙將小船劃到橋下躲雨。過了一會兒,天晴了。這一帶的沼澤,小沼澤的水不停地向大沼澤裏彙集,因此沼澤裏的水就像河流一樣流淌著,水也很深。我坐在船上釣了半天,想釣的鯽魚一條未釣到,卻釣到了一些蝦虎魚。於是,將小船停在岸邊,我們走上岸去,到楓林中漫步。楓林裏,那一枚枚紅葉在枝頭飄舞著,整個楓林都披上了瑰麗動人的紅妝。我們走在山間細沙鋪就的小徑上,山上沒有多少雜草,看上去令人感覺非常清爽舒心。這裏雖然說是公園,但景色充滿原始自然的風味,幾乎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跡,很是難得。在一個可以清晰望見駒嶽峰的地方,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架起了三腳架,正在進行水彩寫生。對麵的駒嶽峰上雲朵飄來飄去,太陽在雲裏和雲隙間穿行,沼澤的水麵和岸邊的森林忽明忽暗,盡管有趣,但畫起來有些困難。
眼看時間不早了,我們不再釣魚,坐上小船繞著小島環行。大沼的直徑大約有三十多公裏,加上周圍的小沼,大約有五六十公裏。據說過去這裏有大小島嶼共一百四十多個。這裏的景象,不同於中禪寺的寂靜清幽,也不同於霞浦的浩淼蕩漾,卻與鬆島的風格類似——水色淡遠,蓊鬱的鬆樹、灰白色的白樺樹和楢樹等雜陳其間。沼澤在盡頭形成一個瀑布。沼裏出產的魚類有鯉魚、鯽魚和泥鰍。聽說在前年,這裏的大山島和東方島都建了銅像。有的島上還依舊保留著過去做過領主的武家的古墓。在夏季,這裏是非常理想的遊覽勝地,而在現在這個季節,這裏顯得很冷清。但我們也偶爾能看見幾個學生和青年夫婦乘坐的小船。我們將小船停靠在岸邊,走上岸來。我順手摘了幾片紅燦燦的山葡萄葉子,回到了旅館房間。
下午,我寫了一封信。走出旅館大門,將信投進路邊車站的信箱。我趿著木屐踩在鬆軟的沙地上,漫步來到海灣的渡橋。渡橋兩邊,一叢叢蘆葦隨風搖蕩,水裏長著繁茂的水草。我的視線越過白樺樹、板穀楓和楢樹的樹梢,能看見那赭紅色的駒嶽峰。放眼望去,到處是一派秋季裏淒清的景象。全身都感受到了北海道的氣息。
傍晚時分,妻子坐在庭前的一塊突向沼澤的石頭上,麵對著駒嶽峰寫生。我和鶴子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然後我倆走到附近的森林裏采擷花草。秋天裏的太陽落得早,山光水影不斷變幻著。大沼的夕陽已經沉落,夕陽的餘輝映著赭紅的駒嶽峰。漸漸地,山峰變成灰白色,而麵前的小島由紫色變成藍色。妻還在那裏坐著寫生。天色暗淡下來,水麵呈灰白色,時時有魚兒躍出水麵的聲音。毗鄰沼澤的森林裏,有宿鳥受驚飛出。蚊蟲嗡嗡地飛著。
“怎麼總是畫不好呢?”妻子“啪嗒”一聲合上畫箱,站起身來。我蹲下身來,想背起鶴子。手伸到身後覺得濕漉漉的,原來是觸到了露水。
去劄幌
九月十六日。我們離開了大沼,坐上火車去劄幌。
火車繞著駒嶽峰走了半圈,接著向森地方向行駛。我坐在車窗旁,貪婪地欣賞著噴火灣那奔湧的潮水。開往室蘭的渡輪在波浪中行駛著。漸漸地,火車將駒嶽峰拋在了身後,沿著噴火灣向前奔馳著。快到長萬部時,我看到在海灣那邊有一座山峰,峰頂飄浮著白銅色的雲朵。同車廂的一位紳士告訴我,那是有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