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檢查交給趙波比在全班同學麵前檢討更讓我受不了。這家夥比老師還老師,比教導主任更教導主任。他經常吊著臉,一本正經,從不跟別人開玩笑。班裏開晚會,我在台上演節目,他坐在第一排,拳頭支著下巴,自始至終保持著一個姿勢,嚴峻的眼神讓台上人很不自在,好像我們的節目沒他審查把關就會出問題。我和他壓根不對味兒,別人巴結他,我從不買他的賬。你幹你的團支部書記,我讀我的書,寫我的詩,不喜歡我,頂多不讓我入團,反正已經到了高中二年級,入不入團無所謂。沒想到有一天會犯錯誤,寫檢查,還得把檢查交到他手裏。
他不像石老師那樣給我提問題,他接過檢查連看也不看就放進抽鬥去。從他臉上看不出他的想法,不知道他打算拿我怎麼辦。
我心神不寧,沒法安心上課。一直到了晚自習的時候,他走到我座位旁,拍拍我的肩膀,讓我跟他一起到教室外。他走到操場邊,坐在草地上,拍著地說,坐,張書青。我老老實實坐在他旁邊。
他說話從容,老練,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一開口先讚揚我,說我聰明,學習好,是咱們團支部的培養對象。你的入團申請團支部討論過幾次,大家很關心你,給你提了很多希望。……隨著談話的進行,他那既威嚴又友善的態度使我不得不對他生出敬畏。他從共青團員應該具備的條件講起,拿團員的義務一條一條對照,分析我的優點、缺點,態度誠懇,有條有理,我挺直的腰逐漸弓下來,臉上的表情愈來愈謙和,後來竟像闖了禍的孩子似地乖乖地看著他的臉,聽他循循善誘地教誨我。沒想到這個整天板著臉的家夥還有這麼好的口才。一個多小時的談話,把我說得心悅誠服,不斷點頭,像豁然開朗似的完全被他征服了。我為自己的幼稚、驕傲、無知慚愧,為我犯下的錯誤、造成的影響痛心。
談話結束時我對趙波肅然起敬,覺得他才是真正的良師益友,比我水平高多了。這樣的轉變是怎樣發生的,連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他把我的檢查交還給我,我耳根有點發燒,在黑暗中也掩蓋不住滿麵羞慚。
明天是星期日,你拿回去看看,認真寫一下。隻有態度端正,才能得到大家諒解。
我連聲說行,行,行。
回家後我興奮地對母親說,團支書趙波找我談話了,我們倆談的很好,他讓我把檢查再寫一遍,下星期交上去就差不多了。母親淡淡地笑了笑。她的反應不像我期待那樣熱烈。她不知道我已經提高了認識,肯定能很好地應付這件事。
趙波的談話激起我寫檢查的熱情,拿起原來的檢查看一遍,覺得趙波真了不起,這樣的檢查確實不值得浪費時間去看。除了擺過程說廢話,就是找借口為自己開脫,字裏行間流露出牢騷不滿,拿到班上念隻會使大家反感。
可是當我提起筆重寫檢查的時候,石老師的問題擺在我麵前。你跟謝敏之究竟在地裏幹啥?我怎麼寫?是堅持原來的說法,還是如實交待?即使如實交待,又該怎麼寫?我們倆在田埂上說話。說什麼話?那麼長時間說了些什麼?隻是說話,沒幹別的?……不,這不行,絕對不行!說我們擁抱了?親吻了?……不!這當然不行!
1958年初夏的這個星期日,一篇看似簡單的檢查文章出乎預料地把我難住了。徘徊在趙波的談話和石老師的問題之間,我第一次麵對組織忠誠老實的考驗。和趙波談話之前我理直氣壯地撒謊,無論他們怎樣盤問我也不會改口。說實話等於出賣愛情,出賣朋友,我張書青決不幹這樣的事,殺了頭也不幹。然而我發現自己的意誌很脆弱,僅僅和趙波談了一次話,堅定的決心就像地震中的樓房一樣岌岌可危地動搖了!那時我無緣拜讀納什的“博奕論”,現在它被叫做“二人非零和對策論”——如果不把名稱弄得拗口、費解,就沒法顯示理論的深奧和神秘。他因為這理論榮獲1999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他的“博奕論”發表於1949年,那時我八歲,是新中國第一代小學生。在我麵臨背叛組織還是背叛女友的困境時,這個發明對策論的人剛滿30歲,結婚一年,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家庭、事業都陷入危機。他自顧不暇,當然沒法把他高明的理論寄到中國河南西南部一個小縣城的高中來解救我。直到他垂暮之年、瘋過好多年又獲了殊榮之後,我才有幸知道他發明了一種理論,明白了自己在人世間其實是在和一個看不見的對手較量。兩人同時走到一扇門前,你的對策隻能是,要麼搶先一步,要麼退後一步。搶先當然占光,退後也不吃虧;兩人擠在一起,或是誰也不肯上前,既耽擱別人又耽擱自己,那是最不明智也是最不利的選擇。人的困境像兩個犯人被逮住,警察把他們分開審問。誰先說實話誰能得到寬大處理,誰後說誰被動,犯人的對策是如何在先說、後說、不說;說什麼、不說什麼上做出有利於自己的選擇。如果隻是研究下棋、賭博,納什還不至於發瘋;而整天假設有人和自己作對,絞盡腦汁思謀對策,把這當做學問去做,這個人不瘋才怪。納什的故事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他的妻子。那才真正是個了不起的女人。阿麗莎由於受不了他的神經質,1963年和他離婚,離婚後卻並沒離開他,她靠著自己微薄的收入和親友接濟,幾十年如一日地照料納什和兒子,為他的事業和理論奔走。如果她拋下納什不管,這個被稱為天才經濟學家的精神病患者恐怕早已進了瘋人院,成了真正的囚徒。“囚徒論”也好,“博奕論”也好,“二人非零和對策論”(說穿了就是假設二人共分一個總和不是零的財富,誰得多,誰得少應該采取什麼策略。也就是現在經常說的,當你麵對市場這個蛋糕時,怎樣切能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也好,一個男人的爾虞我詐的經濟理論,到頭來靠的是一個女人的堅貞愛情和犧牲精神贏得了大獎。那年的獎金數額大概是八十萬美元,阿麗莎作為離了婚的前妻有沒有份兒就難說了。也許麵對獎金,納什一家真的用得上“博奕論”,雖然他們不是二人而是三人。總之,我知道他的理論太晚,現在回顧起來不隻是這個原因,根本原因還是我太年輕,經曆太少。丟棄了好幾張字紙,經過一整天痛苦地思想鬥爭,我既沒選擇搶先一步,也沒選擇退後一步;既不想背叛朋友,也不想背叛組織。在我的檢查裏,對石老師的問題我是這樣寫的:“收工後沒看見謝敏之回村,怕她出什麼事,我到地裏去找她。我們拾了一會兒麥,坐在田埂上休息,說一陣閑話才往回走。回來後食堂沒飯了,她說勞模大娘家裏有紅薯,我就跟她一起到勞模家去……”我當然沒寫在勞模家和她擁抱、接吻。我以最誠懇、最虛心的態度寫了兩頁沉痛的認識,分析了錯誤性質,深挖了思想根源,檢查自己一貫自由散漫,驕傲自大,不虛心接受團組織教育,犯了嚴重錯誤,給學校、班級帶來極壞影響。這不僅是幾個紅薯的問題,它是一場資產階級思想與無產階級思想的政治鬥爭,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的態度。在抄寫的過程中,我為自己語言文字方麵的天才沾沾自喜。深夜謄清,默念了一遍,感到很滿意,很得意。我甚至想向趙波提一個要求,請他向學校團委彙報,批準我到全校師生大會上去作檢查。
可是趙波接過檢查又是一聲不吭就放進了抽屜。也許他知道等待比懲罰更難受,像我這樣驕氣十足的青年,不磨掉銳氣就不會虛心聽取別人的意見。
直到星期三他才找我。他默不作聲,一張一張翻著我的檢查,臉上沒有表情。隨著紙頁的翻動,我的信心一點點喪失,情緒也一點點低落,到他開口講話時,我又變成一個闖了禍不知所措的孩子,滿臉惶恐,忐忑不安地望著他的臉。他抬起頭,用看不透深淺的目光看著我。聲音低沉,語氣莊重。嗯,態度不錯,比原來端正多了。紅薯問題檢查得比較深刻,認識也比較充分。思想意識上的問題嘛——我看還沒接觸。你和謝敏之……你想過沒有?在夏收勞動中脫離集體,兩個人單獨行動,天黑以後不按時回隊。不進食堂,私做小鍋飯,吃社員私藏的紅薯。這一切都是自由主義造成的。前者是基礎,後者是必然。謝敏之是團員,你雖然不是團員,卻是團的培養對象,你們的組織性、紀律性到哪兒去了?不管你和謝敏之在地裏幹什麼,脫離集體單獨行動,起碼是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在革命戰爭年代,不就是逃兵、叛徒行為?他停頓一下,看著我的臉。有人反映你們的關係超出了一般同學關係。我看你在這個問題上還得好好認識。張書青,洗澡不怕羞,搓灰不怕疼嘛,遮遮掩掩不利於小資產階級思想的改造,不清除小資產階級思想,怎麼樹立無產階級人生觀?一個青年不樹立無產階級世界觀,怎麼加入無產階級隊伍?怎麼進步?
他的話使我心亂如麻。趙波這家夥一下子就抓住了事情的要害,讓你想躲也躲不開。恐懼向我襲來,對謝敏之的擔心使我憂慮。她能招架住趙波這個無賴嗎?她麵對的不隻是趙波,還有團支部二十多個團員,他們個個都是混蛋。他們的會開了一個多星期,還讓常書敏日夜摽著她,她挺得住嗎?她會說什麼?她已經說了些什麼?
下了一場陣雨,路上的坑坑窪窪積滿了水,我茫然地踏過亮亮的水坑,覺得麵前是一片泥濘的沼澤,在爛泥潭裏掙踹,不知何時才能脫身。人倒了黴走路的樣子也灰溜溜的,從前同行的朋友、同學都疏遠我,即使碰麵打招呼,眼睛裏也像閃爍著異樣的光。雖然我對母親保證以後和謝敏之不再來往,可現在我更思念她。每天見麵不能說話,連走近也不可能,我真正感受到了痛苦的滋味。當初寫的那首《痛苦》的詩是多麼淺薄!痛苦既不像噝噝嗚響的長蛇,也不像嫋嫋盤旋的孤煙,鐵器在鈍石上磨擦的聲音,中彈的小鳥……不。痛苦什麼也不像。痛苦是心煩意亂,心灰意冷。痛苦是時間的折磨,每分每秒的煎熬。
到了星期五,趙波問我檢查寫好沒有?他說星期六下午要開班會。我說正在寫,差不多了。其實我把檢查拿回去扔在床頭,連看也沒看一眼。
我不能在班會上說我愛謝敏之,更不能說擁抱過她,親吻過她。下了決心,我不再害怕這個班會。
煤油燈冒著黑煙。我伏在方凳上改檢查,母親盤腿坐在鋪上抽煙。寫檢查的激情沒了,我決定隻把趙波批評我們倆自由行動,無組織、無紀律的話加進去,別的地方不動。我收拾紙筆的時候,母親說,念給我聽聽。
我給母親念,她時不時插上來指點。說自由散漫就行了,別把“三麵紅旗……”扯上,三麵紅旗是隨便扯的?把那幾句去掉。還有“逃兵、叛徒”什麼的,說得太過分。我說,這是趙波說的。不管誰說,咱不能給自己扣帽子。
讀到我和謝敏之脫離集體、自由行動的時候,母親說,咱隻檢查自己,娃,別說人家。
他們逼我,媽。他們非要我承認和謝敏之……關係不正常。
一個女孩家,不能往人家頭上扣糞罐子。白紙黑字可不能亂寫。千年古字會說話呀,娃。
我湊過去坐在媽身邊。她對我那麼嚴厲,可心裏還是護著我。我鼻頭酸酸的。想靠在她身上,像小時候那樣躺在她膝上,讓她拍著我,給我唱兒歌。
開會把態度放好點,不管人家說什麼,不管他們啥態度,隻管耐住性子聽。別給人家爭執,別耍脾氣。問什麼,想好了再答,想不好別吭聲。
好像為了證明母親“千年古字會說話”的道理,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我的詩會被教導主任拿到全校集會上去朗讀。我得承認這位主任不乏幽默感,心腸也不算太壞。他身兼學校團委書記,關心青年學生的健康成長是他的職責。直到今天,這樣盡職盡責的老師在中學、大學裏還很常見。他講了一番熱愛祖國,好好學習的大道理,講著講著突然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頭,沒開始朗讀先笑了一聲。同學們,這兒有首詩,我念給大家聽聽,看都是些什麼內容:你的長發——我靈感的豎琴,你的雙唇——我激情的閘門。幾百人的隊伍爆發出一陣哄笑。他停頓一下,等大家的笑聲平靜下來。上帝言說,丘比特射來——每一行文字,都是因為一個站在彎彎小路上的詩人。這幾句有點費解,是不是?據說這是一個人的名字。他停頓了片刻,然後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全場。我看你們不必猜這名字是誰,把聰明才智用在這方麵會迷失方向。這位詩人很有才華,是不是?他不但有豐富的想象力,還是個謎語專家。台下又是一陣哄笑。同學們呐——,你們正是長身體、長知識的黃金時期,你們肩負著祖國、人民的希望,肩負著建設共產主義的曆史重任,有很多事情等待你們去做。我要向這位同學大喝一聲,向全體同學大喝一聲,把你的聰明才智用到改造思想、樹立無產階級人生觀、世界觀上來!要和資產階級思想、小資產階級意識徹底決裂!
這位團委書記沒點我的名,我很感激他。不少同學扭頭看我,我裝做和自己無關似的隨著大家一起笑。
放學的時候馮耀山和我一起回家,他好久沒和我一塊走了。我有說有笑,一路給他講阿凡提、龐振坤,讓他看不出我有任何受傷的樣子。
直到期末考試結束,團支部才把我的夏收勞動鑒定發給我。“張書青同學能夠響應黨的號召,積極參加夏收勞動,在團小組領導下完成了勞動任務。今後應嚴格要求自己,提高組織性、紀律性,自覺改造世界觀,樹立無產階級人生觀,做一個合格的革命接班人。”
有了這份鑒定,我的學年操行等級沒被劃為丙級。這完全是母親的功勞。班會開過的一個多月時間裏,母親不停地往學校跑。找我的班主任,找團委書記,找校長。
謝敏之的勞動鑒定也發了,但她被開除了團籍。
暑假的第二天,母親帶我到鄉下去上墳。大哥已經決定讓我到省城去讀書,她是帶我去向親人們告別。
母親起了個大早,把我從夢中叫醒,我們一起到十字街口營業食堂排隊買了六兩油饃。按照食堂的規定,即使拿糧票,每人也隻能買三兩。從父親去世那時起,我一看見它就反胃。可現在我聞著它很香,給父親上過供奉,它是母親為我餞行的美餐。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刀頭肉和十個白蒸饃供獻先人,三杯薄酒也省去了。沒有肉,當然就不需要酒。母親親自動手,給每座墳頭點燃紙錢。我依次跪下,給爺爺、奶奶、父親、伯父和叔父們叩頭,然後站在大姐墳前,默默向她告別。她十七歲離開人世,我要在十七歲離開故鄉。曠野裏的電線杆在風中嗚嗚鳴響,像墳塋裏先輩們眷念的呼喚。我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正如不知道大姐的世界是什麼樣?
我拿出我的詩集,把它們燒化在大姐墳前。墳地周圍的莊稼一片青蔥,一隻蟋蟀在溝坎邊叫,洪亮的聲音使田野充滿生機,和茂盛的秋莊稼一樣蓬勃。
我和謝敏之的愛情不是喜劇,也算不上悲劇。這本書的結尾並不是我和她的故事的結局。
在黃昏的南陽汽車站,我帶著自己的行李——一個包袱,包著換洗衣服;一個網袋,裝著書、搪瓷茶缸和兩個饅頭。經過大半天顛簸,路上吐過幾次,下了車我感到很虛弱。姐姐已經調離這個城市,我孤身一人走在陌生的鬧市裏,既不想吃東西,也不想找旅社。為了保證買上明天一早開往許昌的車票,我決定在候車室過夜。候車室裏人很多,他們會使我不至於感到孤獨。
向賣茶水的老大娘租一條席子,我把自己安頓在離售票窗口較近的地方,靠牆坐下來歇息。我兩手盤放在膝頭,漫無目的地看著進進出出的人。
謝敏之出現在門口。她遲疑地站在那兒向候車室裏張望。地上鋪了很多席子,她的目光在坐著、站著和走動著的人的臉上掠過。最後,我們互相看見了。
我站起身。她跨過地上的行囊、包裹。我伸出兩手,她也伸出兩手。我們麵對麵拉著手站在那兒。
我來這兒找我姨。她說,她在花紗布公司。我昨天就來了。
那你在車站……?
我知道你要走,是錢秀給我說的。
我有點感動。我說我剛到,我還沒吃飯。
咱們去吃漿麵條吧,對麵飯館裏的漿麵條很好喝。
我們一起去吃了兩碗漿麵條。她說她叔叔剛給她寄了十五元錢,讓我別跟他爭。我聽話地坐在那兒,讓她付錢。
我把候車室的席子退掉,在車站對門找了一家旅館。其實我根本不用為車票發愁,旅館代辦車票,還負責第二天一早按時叫醒。
我們說了很多很多話。
那些詩我不該裝在書包裏,更不該給錢秀說那幾句詩的意思。她撫著我的臉頰說。
既然我用她的名字寫了詩,難道她不該對女友炫耀一下?那幾句詩連我自己也忍不住對馮耀山說過呢。
她沒在旅館過夜。她說天不早了,我該走了,我姨那兒的大門該上鎖了。
我們互相擁抱,她站在我懷裏很久。
旅館的房間很小,兩邊是木隔板。雖然夜裏老鼠在頂棚上鬧騰,我還是睡得很香。我在做著十七歲的夢。在我的家裏,十七歲是故事發生的年齡。無論是母親、大姐、六姐,還是大哥、二模糊、春梅,每個人都從十七歲開始自己的旅行,走入歲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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