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還掙紮著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生命的無奈,飛速流逝的時光,大自然的無情,以及意象中沉痛絕望的恐怖之美,隻有在野人山的胡康河穀才能發生,也隻有發生於中國遠征軍將士的身上,才更令人感到這一悲劇的偉大精神力量。這篇蘊含著痛苦、沉重、悲憫情懷,閃耀著一種宗教式的神性光輝的詩篇剛一問世,立即震撼了讀者心靈,引起廣泛的傳誦和關注,被譽為中國現代詩史上直麵戰爭與死亡,歌頌生命與永恒的偉大的裏程碑式代表作。稍後,詩人又創作了紀念中國遠征軍苦難曆程與不屈精神的《阻滯的路》《活下去》等閃耀著人性光輝和鮮明時代特點的作品,也成為中國抗戰史上具有永恒藝術價值的不朽篇章。
當穆旦以血淚凝成的情感在紙上揮毫走筆,酣暢淋漓地釋放擠壓在心中已如卵石般堅硬的悲壯人生之際,自然不會意識到,正是這段非同尋常的經曆,在他的人生曆程中埋下了潛禍,種下了置自己於絕地的種子,隻待一個風雨之夜,這枚種子將以神奇的速度和魔幻的方式結出暗含毒汁的惡果,令其吞嚐。
自遠征軍撤退回國,穆旦欲回西南聯大任教已不可能,隻好繼續在駐昆明與曲靖的國民黨第五軍服務,其間因流轉的關係幾度失業。至1945年5月,轉入青年軍駐雲南曲靖二〇七師任中校英文秘書,後升到由二〇七師改編並移駐沈陽的第七軍,任上校英文秘書兼任《新報》總編輯。隨著國共內戰爆發,東北戰事迭起,穆旦辭去軍職,回到北平家中閑居並做出國留學的準備(南按:原在天津的老屋已於抗戰中賣掉,父母遷往北平租房居住)。1948年,穆旦先後在上海國民黨中央通訊社與南京聯合國世界糧農組織救濟署駐南京辦事處,以及南京美國新聞處工作過一段短暫的時期,1949年赴曼穀聯合國糧農組織任英文譯員,同年8月由曼穀登輪赴美國,進入芝加哥大學英語係研究院攻讀英國文學,從此開啟了另一扇命運之門。
從芝加哥到南開校園
穆旦之所以入芝加哥大學,與他的女友周與良已先在該校就讀有關。
周與良原籍安徽東至,曾祖父周馥發跡於李鴻章的淮軍,清末先後任山東巡撫、兩江總督,家業隨之興旺發達。祖父周學海,1892年進士,官至浙江候補道,《清史稿》有傳。周學海、周學熙兄弟曾師事李慈銘,李氏在日記中說周氏兄弟無貴族子弟氣。周學海性喜醫學,刊有《周氏醫學叢書》三集。周與良之父周叔弢乃著名的民族實業家、藏書家,後輾轉青島與天津,新中國成立後曾出任天津市副市長、全國政協副主席等職。
周與良兄弟姐妹十人,分別是:長子周一良、次子周玨良、三子周艮良、四子周杲良、五子周以良、六子周治良、七子周景良、長女周珣良、次女周與良、三女周耦良。因是名門望族和財富充盈的書香之家,十個兄弟姐妹皆受過良好教育。其中周一良、周玨良、周艮良、周杲良、周與良後來皆成為著名教授、學者,在20世紀中國曆史上,在政治、經濟、文化、醫學、宗教、收藏、戲曲等領域,時常見到周氏家族中人的身影。而周與良的大哥周一良,更是名噪一時,被學術界認為是繼承陳寅恪學術衣缽的最得力人選,隻是“文革”時期在北京大學參加江青組織指揮的“梁效”寫作班子而名聲掃地,與陳寅恪的學術衣缽徹底絕緣。周玨良是清華大學外文係出身,與穆旦屬同班同學,戰後和穆旦的另一位同學王佐良同任清華大學外文係教授。正是因為這一關係,穆旦於1946年在周玨良家中結識了其妹、時正在燕京大學生物係攻讀研究生的才女周與良,並很快建立了戀愛關係。1948年年底,周與良赴美國芝加哥大學生物係攻讀博士學位,穆旦隨後進入芝加哥大學攻讀,也算順理成章。
自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起,芝加哥大學就是中國留學生主要集聚地之一。若以大的曆史框架劃分,像戰前在此就讀過的饒毓泰、葉企孫、查良釗等人屬第一代,而戰後進入該校的應算第二代,而第二代學生人數遠超第一代數倍。當穆旦進入芝加哥大學校園的時候,在此就讀和訪學的就有楊振寧、李政道、李誌偉、鄒讜、盧懿莊夫婦、周與良的二哥周玨良、傅斯年的侄女即傅樂煥胞妹傅樂淑、陳夢家夫人趙蘿蕤,以及剛由哈佛大學得了博士學位轉入芝大教中文的王伊同、婁安吉一家和在芝大教數學的陳省身,另外還有一個西南聯大外文係畢業的學生巫寧坤等。許多年後,巫寧坤回憶說:“1948年3月,我從美國印第安那州曼徹斯特學院畢業後,進入芝加哥大學研究院攻讀英美文學博士學位。當時已有數十名中國研究生在那裏深造,多半在‘國際公寓’寄宿。我到校後也住在那裏,結識了其中不少人。在英文係研究生中有趙蘿蕤、周玨良、查良錚(穆旦)等人,他們都是國內英語界的精英,我的良師益友,後來數十年中的患難之交。”又說:“玨良,我曾在昆明西南聯大見過一麵,他的堂兄、我的忘年交周煦良教授介紹的。當時他已從清華大學外文係畢業,留校任助教,我是外文係一年級新生。那是1939年的事了,一別九年,倒成了朝夕過從的異國同窗。”[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