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人間熱淚已無多(5)(2 / 3)

折騰到1968年6月,穆旦的住房被生物係一個職工何某倚仗紅衛兵的勢力強行搶占,一家人被掃地出門,家中殘剩的衣物等被蠻橫地扔出房外露天地上。走投無路的周與良經過與校方“工宣隊”反複交涉,才被允許搬入南開大學13宿舍3樓337室一個朝西向、隻有17平方米的房間,全家六口在這間屋子裏一住就是五年之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68年下半年,在“清理階級隊伍”中,周與良又被造反派盯上。其時,天津周氏家族因是民族資本家出身,隨著“文革”風浪興起早已崩潰。作為天津市第一位黨外副市長的周叔弢被革職查辦,而後是揪鬥、批判、抄家、交代問題,居宅被一個紅衛兵組織強占。其他的幾個兒女如周一良等在教育界服務的教授,全被關入了“牛棚”,成為革命者專政的對象。在這一大的政治背景下,周與良被南開大學定為有嫌疑的特務,於12月3日從家中抓走,關押於校內生物係教學樓二樓朝北一個房間內“隔離審查”,逼迫寫“交代材料”。因穆旦已進入校內集中關押的“牛棚”,周與良的四個孩子(最大的14歲,最小的7歲)除了相依為命,還要每天為母親做飯、送飯。當然,幾個孩子不能與母親見麵,送來的飯由看守的“工宣隊”人員檢查,確認沒有夾帶情報後才轉給隔離的周與良。有一天,穆旦的大兒子查英傳給媽媽送來了一盒稀飯,飯下有一塊醬豆腐,“工宣隊”看守查出後立即扣留,並在生物係師生大會上宣布,這塊豆腐就是周與良與外界串通消息和特務之間慣用的暗號,是穆旦授意周與良“一強(醬)到底,抗拒不要交代”。因了這塊醬豆腐,周與良與穆旦又慘遭更深重的迫害和折磨,連續幾個晝夜的審問,直至二人在各自的隔離場所被整得倒地不起、嘴不能言才罷休。

半年之後,周與良被解除隔離放回家中。未久,穆旦也被從“牛棚”放出,夫婦二人與南開大學一批“牛鬼蛇神”被下放到河北省保定地區完縣勞動改造。周與良下放到完縣的王各莊,穆旦被“隔離”在相距幾十裏的另一個公社農村,彼此不通消息。當1969年的春節即將到來時,穆旦的心情變得焦慮不安,除了不通音信的周與良,還有留在天津的四個孩子也不知死活。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穆旦借不能出工的機會,悄悄溜出居處,頂著漫天大雪向王各莊跑去。兩個多小時後,終於見到了分別達半年之久的愛妻。周與良看到丈夫又瘦又弱,臉色蠟黃,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滿頭汗水與雪水混合在一起順著額頭向下流淌,頭頂上升騰著白色的煙霧,話未出口,眼淚刷地湧出眼眶。當穆旦得知妻子同樣好久沒收到孩子們的信息時,一陣悲傷掠過心頭,很快又強忍淚水以平靜的口氣安慰周與良說:“孩子們都很好。”又說:“事情總會弄清楚的,要忍耐,不要惦著孩子。”繼之以負疚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是罪魁禍首。不是因為我,一家人不會這樣。”周與良看丈夫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幾度哽咽,遂反過來安慰道:“我也是特務,應該受到懲罰。”穆旦見妻子心情漸趨平靜,便要告辭。他身子轉過去又猛地轉過來,從兜裏掏出一小包花生米,還有幾塊一分錢一粒的糖果,拉過妻子的手輕輕地放下。周與良一見,熱淚再次奪眶而出,堅決不肯接受。穆旦將妻子的手抓得更緊,非要留下,並說:“你暈了,吃塊糖也好些。”周與良搖搖頭,說:“身體還可以,也不想吃零食。”穆旦還是堅持讓妻子把糖果留了下來,最後說了聲“要多注意身體”,[37]轉身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周與良一直跟在身後送到村口,望著穆旦遠去的身影,周與良感慨萬端,才53歲的年紀,已是步履蹣跚的衰弱老人了。

穆旦的突然來訪,很快被負責監督的領隊得知,頭頭們把周與良找到隊部,讓其“老實交代”傳遞了什麼“情報”,同時派人進入周與良的居處搜查,幸而那一小包花生米與幾塊糖果沒有被發現,最後在“查無證據”的情況下被釋放。而一路小跑往回趕的穆旦,剛到村口就被監督者派出的“積極分子”擒獲,繼之是審查與逼迫交代“串通情報”的經過,召開批鬥會批鬥。這個結果,早在穆旦出門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既然十五年的苦難與厄運都熬過來了,淚已流幹,心已變硬,精神越發強健,這點風浪算得了什麼?況且,自己能與日夜掛念的妻子見上一麵,即使為此被處一死,亦無遺憾。正是懷揣這樣一種悲壯決絕的心境,穆旦才義無反顧地出走,並敢於吞下由此帶來的這枚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