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會想念你

飛機斜入空中的一瞬間,腳下再也感覺不到土地的支撐,我才確定自己是真的要離開一直生活的大陸了。

身旁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他們都在飛機平穩飛行後熟睡,而我一直保持清醒,像孩子一樣認真地望著舷窗外的世界。

天際線像一根正燃燒的火線,隨著時間的推進,漸次熄滅。

想起之前許多個夜晚,困居在繁冗的生活裏,回到住所,大幕一拉上,燈光暗淡,好像自己對這世界的表演暫告結束,身體塌陷在沙發裏,或者躺在床上,內心突然間無所適從。

熟悉的空間、人事如此絆住我們的腳踝,漸漸地,我們會在一種恐怖的習慣中度過漫長的歲月。這種習慣將毀掉你我原本真實的性情和另一種可能的生活,而我們都還這麼年輕。

我幡然醒悟,決定去陌生的天地,換一換空氣,找一找自己。

於是我有了這之後半年的島嶼生活。

在島上旅行,我經常想起傑克·凱魯亞克於《在路上》中說的一段話:“我醒來時,太陽已經血紅,這真是我一生最特殊、最奇怪的時刻,不知自己置身何處——離家已遠,旅行的疲憊蝕透我,待在一間我從未見過的便宜旅館,外麵,蒸汽嘶嘶叫;裏麵,老木板吱吱響,我聆聽樓上的腳步聲以及一切淒涼的聲音,抬頭看龜裂的天花板,整整十五秒,不知道自己是誰。我不害怕,我隻是變成另一個人,陌生人,鬼魂附身的幽靈人生。”

的確如此,當我們身處他鄉,有了陌生感,連自己似乎也成了另外一個人,但實際上,這個“陌生人”正是原本的我們,已丟失許久的你我。

獨自旅行,有一種招魂的魔力,使人可以更為敏感地察覺到自我個體的存在,而不是昨日敷衍無聊俗世的那具皮囊。

那次在阿裏山上,神木蒼翠,眾鳥齊鳴,在空蒙近乎幻境的世界中,我清楚感覺到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突然被打開了,它們在呼吸,也像在開口與這世界對話。一種久違的熟悉像風與山泉一樣灌進我心裏,自己如同與故人重逢,一時間心內窗明幾淨,天朗地闊。

在花蓮海邊的礁石上靜坐,遠處黎明最初的一抹曙紅從海底躍出,之後閃出日頭,冉冉微光瞬間如火熾然,太陽撒下的金色在海麵上跳躍,汪洋成為一條巨大錦鯉的脊背,不見頭尾,如我不見自己的前程與來路,頓覺人生輕鬆很多。

清晨四點多在蘭嶼上醒來,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洶湧而來,我眯住眼睛,眼皮上好像鋪了一層熱巧克力。曾經夢想著能跟一個人一起迎接此般盛景,但後來人事撲空,惟獨剩下自己一個,一晌貪歡。睜開眼,世界甚美甚空,一個人也很好。

孤獨上路,讓人徹徹底底感受到,珍惜當下,車一過,又是一片新天地。曾念道再回頭來一遍,卻難得再有機緣。

因為世界太大,時間正將你我推到越來越遠的地方。

我對時間這股無形卻真真切切存在的力量感到害怕,為了緩解這種痛感,為了保存這段記憶,便於未來惦念時翻閱,我將自己在島上生活的時光以圖文的形式如船停於此書的港灣。

感謝兩地的學校能提供我交換學習的機會,感謝在這途中幫助我、關懷我的每一個人,感謝崔悅編輯不辭辛勞聯係我,促成此書。

我懷念在春曉、夏雷、秋夜、冬雨中你們在我耳畔說的每一句話,它們生機勃勃,溫暖如雪天爐火,總在提醒我,即便某天孤身一人也要感知幸福,來自你們於過往時光中灌輸予我的不息泉湧。

我懷念逝去的日日夜夜,獨自在異鄉火紅夕照中奔跑的身影,仿佛一隻頑強的跳蚤在這孤島上欣喜躍起。

交換學習結束,飛回大陸的那天,飛機在機場上空不斷下降,我放下手裏正看的書,側著身,往舷窗下麵看,城市像被一塊巨大的灰色方巾遮蓋。想起以前入冬時,自己總會站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抬頭看一會兒天空,它好像用過的數次漿洗後仍不幹淨的油畫布,我這才徹徹底底相信自己此刻已經離開寶島的天空。

但是,我又覺得旅途並未結束,還在進行著,於是又很安心地捧起書。

這種感覺,像在夜晚熟睡中又夢見自己在路上。

如果你正年輕,且孤獨,就把自己放逐到一處陌生的地方,給痛苦、哀思、聒噪一個家,讓它們在他處安居樂業,從此不再至死方休般糾纏你。

你所有的不堪、遺憾、無奈都該暫告一個段落。

當你回來時,便會重生。

我戀山戀海,又戀青草與花香。

美麗的寶島,我會想念你。

潘雲貴作於西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