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遠鏡裏的蒼蠅頭 文/犀牛大哥
冬日傍晚,灶台前的桌上擺著幾十隻白瓷海碗,碗裏有一把粉絲,幾片羊肉或牛肉,一層用機器切壓好的方糖形饃塊兒鋪做底。戴著白帽子的回民廚師站在鍋前將碗裏的備料倒進一隻大鐵勺,在小鍋裏快速煮開,再勾著湯水倒回海碗裏,烹煮時間不過三分鍾。師傅麵無表情地專注撈煮過程,旁邊的幫廚,多半是家裏子侄,同樣麵無表情地遞碗,接碗,在不大的店裏稍一轉身,白瓷海碗和一小碟糖蒜頭就放在客人麵前了。這樣一碗羊肉泡饃當年隻算五塊錢,熱量足夠冬夜裏我在沒有暖氣的房間裏寫畫八小時。
泡饃店多叫老X家,老馬,老劉,老孫……老板幾乎都是回民。一般店麵不大,木製桌椅蒙著一層油亮的黑。店裏獨沽一味隻做泡饃,不像古城有些店家裝潢一新,弄出各類名目做遊客生意。這兒氣氛更單純,隻是吃飯,沒有旅行團照相機,沒有獵奇,沒有秦腔表演或打扮成兵馬俑的服務員。旅客是帶著體驗指標來的,食客隻為果腹。有回舊同學來西安找我,地道廣東人,帶他去回民館子,老馬家,整間店裏回蕩起廣式普通話:挖!大佬!這裏真的好盞鬼(粵語,過癮,有趣)哦!挖!蒜是甜的!挖!好大塵(灰塵很大)!挖!才五塊?!勁抵(粵語:特別劃算)!
羊肉泡饃有兩種傳說:一說是趙匡胤發明的,一說是唐朝軍隊裏出現的吃法。我想象那是為了行軍打仗方便,造飯時支幾口大鍋,撕開背囊裏的饢餅往碗裏一擱,熱湯一泡,味道好,飽肚子。撕麵餅後來成了羊肉泡饃的一大特色。我在西安出生,臨潼長大,可從小家裏吃米不吃麵,很少下館子,小學畢業前全家遷居廣東,真正吃上羊肉泡饃還是大學考回西安才造就機緣。那天與學弟曉林爬完驪山,錯過飯點,下到山腳已餓得前胸貼後背。曉林提議去吃碗羊肉泡饃。進店後老板問:“一人幾個餅子?”我想想說:“三個。”(那時飯量大,一頓能吃九兩米飯)
老板看著我說:“三個?多了吧?先給你兩個。”
拿著兩張麵餅、一隻白瓷碗上樓找座位。坐下後我問曉林:“現在呢?”曉林說:“掰餅子呀。”我看周圍,果然人手一隻死麵餅子忙活。
要掰多大塊?
那個……蒼蠅頭那麼大。
“蒼、蒼蠅頭?!”我不想顯得太外行,壓下煩躁——兩張手掌大的麵餅……這是要摳到天荒地老嗎?!曉林自如得很,一邊弄一邊跟我聊天。我疲於應付,心裏隻是反複告誡自己:別弄太大塊、別弄太大塊……這時真希望店堂牆壁上掛的不是馬勺臉譜而是《羊肉泡饃進食規則》,讓我可以照本宣科。每樣食物都有進食步驟要求,弄錯就會鬧笑話。曉林看著我笑,說也不用真的弄成蒼蠅頭大小,盡量碎著就好。我沒有敷衍了事,繼續用指甲將餅塊掐成碎屑——我才不放棄呢,這是泡饃之禪第一堂課!兩張餅用去四十五分鍾(現在我明白三張餅不是太多,是用時太久),把碗送下去沒多久就端回來了,半碗蒼蠅頭加上粉絲、羊肉,饃片吸飽湯水就變成活物,好像花朵結成果實,紙張變作信箋。四十五分鍾的勞作,五分鍾就下了肚,口裏鼻中全是羊肉膻腥香氣,真過癮,我笑,好像剛剛享用完豐收後的盛宴。
某年九月,我帶當時的女友回西安,啟程前講起當地美食,唯一擔心的是她吃不慣羊肉泡饃——女生怕膻腥怕膩的例子我見太多。但吊詭的是經過一晚美食試吃後,她獨獨愛上了羊肉泡饃,一日三餐頓頓吃也吃不夠。那三天裏我們把回民街每家泡饃店都吃到了。兩人公認最好的那家已忘記名字,一棟雙層舊樓,房瓦間生出茅草。一樓爐灶,二樓坐人,自己生產蒼蠅頭。也是那天我才知道麵餅的學名叫坨坨饃。成品端上來,幾乎見不著湯,湯汁都被吸進饃裏,碗顯得巨大。兩隻坨坨饃縮成一隻小拳頭,被口舌分開,又在胃裏團聚。
我們去超市裏買了半箱羊肉泡饃方便包塞進旅行箱。接下來的一個月裏,酸奶搭配羊肉泡饃成了宵夜主菜單。在異地以羊肉泡饃做宵夜是一種秘密的思鄉儀式,隻是鮮有成功案例。有時揭蓋太早,麵塊死硬,耐心等它泡到軟爛又像喝小米粥,很難掌握時機,也根本沒有火候可言。她笑說可能是少了掰弄麵餅的過程所致。記憶會讓眼前的菜肴變得鹹淡不一,不夠濃烈,不夠香醇,不夠辣,不夠甜。回憶有時並不總能起美化作用。現在想來,故鄉的食物就是一隻單筒望遠鏡,讓你擁有回到過去的可能,既縮小世界,也放大你與她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