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的是菜,暖的是心 文/錦
2014年的第一天,洛城主播吉米打來越洋電話,他在節目裏問我:“錦,你能說說年的味道是什麼嗎?”彼時我在熙攘的首都博物館的小角落裏踱著步,緊張地想著用怎樣高大上的詞彙來描述它才不給東北人民丟臉。最後故作鎮定文藝腔地清了清嗓子,飄忽地說:“年的味道嘛!就是冷空氣裏鞭炮的味道,晝夜通明的廚房裏飄出的炸小丸子的味道……”然後吧啦吧啦地用一堆漂亮話鋪展開來,說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後來仔細想想,更世俗更接地氣的東北大妞版本嘛,應該是這樣:年的味道是壓歲錢的味道,是年三十兒在奶奶家暖氣滾燙的熱烘烘的屋子裏拌涼菜的味道!
那時候還小,關於壓歲錢的認知是:過年了奶奶會給壓歲錢!長大點才知道:奶奶給我的壓歲錢總會比別的孩子要多一些。噓,要保密!工作了,我會推三阻四地說:“我都這麼大了,不用給我壓歲錢了!”嫁人生子,我再度把壓歲錢擋回去,奶奶會氣惱地說:“你以為是給你的?是給孩子的!”就這樣,我理所當然地收了三十幾年壓歲錢。
而關於涼菜的記憶是:小時候,奶奶拌的涼菜全宇宙無敵!長大了我會在餐桌上嘟嘴,“唉!怎麼還吃拌涼菜?”工作了,北漂的我捏著好不容易搶到的火車票興衝衝地打電話給她:“奶奶,回去一定要給我拌一盆涼菜吃啊!”我結婚生子後,她幾次三番打電話給我:“帶著孩子回來吃頓飯吧,給你拌涼菜呢!”就這樣,我直到而立之年,還幸運地有奶奶拌的涼菜吃。
所以在我那關於年的貧瘠記憶裏,拌涼菜和壓歲錢一樣,都是充滿了寵溺意味的東西。人常說“施比受有福”,而在我和奶奶共有的這些時光裏,漸漸覺得“受比施更幸運”,這世上還有多少孫女,能拿到年近八十多歲的奶奶塞過來的壓歲錢,又有多少人在而立之年還能理直氣壯地坐在餐桌上,驕縱地吃著奶奶單獨給孫女開的“涼菜小灶”,全家人都要依著奶奶,看著我的眼色,唯有我吃盡興了,才會下箸桌上那盆拌涼菜呢?
其實這拌涼菜本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是東北最最常見的菜品,有一個統稱叫“家常涼菜”,在任何一個東北館子裏,隻要舌頭和牙齒隨便碰出“家涼”這兩個字,夥計定會心領神會,衝著灶間的切墩廚子利索地吼出“家常涼菜一個!”,那邊頃刻會傳來斬斬剁剁的菜刀聲響,不消幾分鍾,一大盤,哦不!是一大盆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涼拌菜就會出現在你麵前,而縱使是豪邁到臉盆大的菜碼,到最後這盆拌涼菜也會一點不剩。最受歡迎的,是它沒錯了。
在東北人家的餐桌上,“家涼”也是最妥帖最實在的家常美食。奶奶拌的涼菜是我認為最好的,最平常的組合是黃瓜絲、幹豆腐絲和東北的綠豆拉皮兒,單這三樣拌在一起就足夠美味了。如果是冬天,還可以加一些帶著甜味的胡蘿卜絲與白菜絲。如果來了客,就再攤一個薄蛋餅,細細切好,和其他食材一起配著顏色碼好。還要單獨炒一小碗“肉冒兒”(用稍多的油加一點花椒粉和醬油炒成的肉絲),再刺啦啦炸一碗紅亮的辣椒油。並不事先拌好,而是調料和食材一起端出, 等客人上了桌,主人才把調料汁倒進去,幾雙筷子一起熱熱烈烈地把這盆涼菜拌好,再一筷子一筷子大口吃個盡興,爽脆的蔬菜搭配著調料的酸辣鹹香,吃的時候會感覺頭皮的混沌一層層地衝破開來,升到一片幹幹淨淨的雪地中去了。
這個時候東北的窗外是冷硬的,空氣裏偶爾衝出幾聲“躥天猴”的急鳴,而屋子裏總是暖的,暖到要心急火燎地等著奶奶拌一盆家常涼菜給我吃,而通常我會倚在廚房的門邊跟她說:“歲數大了,你就請個保姆來做飯好了。”而她也不停下手裏的勞作,慢慢地說:“再等兩年吧,我現在還可以做飯的,外人來不自在。”
又或者,我把手輕輕攙在她的胳膊上,是白嫩鬆懈的一段皮肉,黏在一起,撫摸著她滿頭銀白卷發,對著地下的那個兩歲小人兒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奶奶!這是我的寶貝兒!”小人兒總是很急,急忙扒開我們的手,帶著哭腔說:“不不不!不是你的寶貝兒,是我的寶貝兒……”
我不知道一個東北孩子(姑且這樣叫一次吧)一輩子要吃掉多少盤家常涼菜,也不知道還可以吃到多少盤奶奶拌給我的涼菜。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種再平常不過的東北吃食根深蒂固地定格成了年的味道,奶奶的味道。也不知道為什麼分明是涼的菜,吃到最後暖的卻總是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