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薑 文/海棠
我老媽多少年來一直嚴厲批評我:“就愛聽好話。”意思是,我極端虛榮,專好被人肉麻著。四十多年來我從沒撈著被她肉麻過一把,可不嘛,我有肉麻話饑渴症。
這不,複活節眼瞅著來了,太好了,我要被法國親友們圍著徹底肉麻了。
複活節家宴多年來一直是在我家操辦。我家操辦,意思是,愛德蒙動嘴,我動手。他從頭到尾用肉麻話吹拂著我,我擼著袖子,紮著圍裙,忙活得飄飄欲仙。
周日的複活節午宴,周六已開始準備。
主菜,是多年來一成不變的烤小羊羔腿。沒辦法,誰讓我那麼尊重他們的宗教習俗呢。我的法國大家庭,一家子的天主教徒,進不進教堂是一說,作為“上帝純潔的小羔羊”這個符號是一定要強調的。烤小羊羔腿是吃一千年也吃不夠的一道菜。做法非常妙,簡單。周六用很多蒜瓣、薄荷葉、鹽、胡椒醃製一宿,周日進烤箱,閉著眼烤就是了。
他們問我:“你烤了多少分鍾啊,怎麼就這麼恰到好處呢,看這顏色,外皮金焦,切開後一圈圈過渡成柔軟的紅色,肉感多汁,清香濃鬱,有嚼頭,還入口即化。”
那肉麻的水準!根本就是真誠的。
我也就挺真誠地回答他們的提問。
“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做飯,哪還用掐表看來看去呀。你看看小羊腿嘛,幸福快活得像春風中的樹葉,瑟瑟抖動,低低唱歌,就是烤好了嘛。”
他們再怎麼肉麻我可想而知了。全都不說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著吃。
哎!我可真自露家門,自吹自擂哈。
他們接著吃蔥香鬼子薑。
這是我的創意。傳統的複活節烤小羊羔肉的配菜一種是青綠扁豆,一種是長豆角,或扁豆角。反正,是和豆子沾邊的東西。
我為什麼想到做蔥香鬼子薑,一會兒即知。反正,我做了,他們吃著呢,邊吃邊搖頭:“怎麼就這麼好吃呢。”尤其我婆婆:“誰想到呢。這東西二戰以前是飼料啊,喂豬的。”我趕緊撇清:“我可沒那意思啊。”
一桌子人哄笑。
愛德蒙:“你們不知道昨晚上啊,煮鬼子薑的那個香味啊。”
當然了,愛德蒙這個鬼子說“鬼子薑”肯定不是“鬼子薑”了。他說法語的學名,“菊芋”。我趕緊補充:“我們中國管這個叫鬼子薑,也就是說,是從你們這兒傳到我們中國的薑。”愛德蒙再補充:“鬼子是我們,不僅我們是鬼子,隻要不是中國人,他們全叫鬼子。鬼子薑也不是我們的薑,是從美國鬼子那傳來我們這兒的。”
一大家法國人聽著都挺快活的。
法蘭西是中國大門以外,整個西方世界最具美食天才的國度。天才一般是偏才。像達·芬奇那樣全才的少。法國人的飲食天才在於奶酪、葡萄酒、烘焙、甜食及整個餐桌的藝術化。炒菜是我們中國人的聰明智慧。鬼子薑如今在法國的身價如同在中國,挺高,是個營養豐富的好東西。吃法嘛,他們拿它當土豆待,土豆做土豆泥好吃,鬼子薑亦同。
哪兒跟哪兒啊。
土豆澱粉含量高,而鬼子薑多菊糖。完全兩種東西,能用同樣的烹飪方法嗎?
我中西合璧。因法國人全是賈母型的,愛吃稀爛之物,中國的脆嫩的炒菜,他們吃著夾生。而高菊糖卻稀爛,暴殄天物了。我呢,鬼子薑先高壓鍋煮至四五分熟,然後,切絲,圓蔥爆鍋,翻翻炒炒,不入醬油啊醋啊這些中國調料,而隻放鹽、胡椒粉、香菜。出鍋後輕澆烤小羊羔腿的豐腴肉汁,那種來自土地深處的春天的濃香和勃勃生機——因富含胰島素,那脆爽的口感很像八月的香水梨。
又因是塊莖類植物果實,那種綿厚的韌勁讓人想到那種很奇異的朝鮮薊——而最讓我昨晚稱奇的,是讓愛德蒙也為之傾倒的它的奇異的香氣。
周六晚我提前用高壓鍋煮鬼子薑。廚房窗開著,夜色慢慢進了廚房,灶火上火苗特別藍,鍋慢慢熱著,收音機裏低低地唱著歌,我忙這忙那。我很享受廚房裏的這種安然時光。高壓鍋裏的鬼子薑發出了香氣,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沒注意到。我注意時,香氣已很大了。這不是一種可以稱為“濃烈”的香。濃烈的香讓人心神四散,糊糊塗塗的,不知發生了什麼,更不知要發生什麼,像愛情和相思那樣,似有若無的。而鬼子薑的香,特別新亮靜爽,極有朝氣,有方向感,像窗外正一天比一天濃綠的鑽天楊,直直向著藍天,向著深藍的夜空,綠著,綠著——突然有一天,夏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