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訊息
一
我已見過春天如何地貯存陽光、綠葉、鮮花,為向北方挺進早做準備。在地中海和煦的海濱,海麵波瀾不驚,看似平滑如鏡。在歐洲其他地方還是暗淡蕭瑟的時日,春天已經在這裏躲避了風雪,進駐了一座擁有和平、光明和愛的宮殿。發現春天怎樣在永無凋敝的原野為旅行做準備,這不失為一件趣事。我清楚地看到春天的擔心和猶豫,因為要再次麵對二月和三月越過崇山、以寒霜為它設下的巨大陷阱。它等待著時機,與寒霜周旋,在重拾嚴酷的方式以前試探著自己的力量,而那種方式似乎就能使惺惺作態的冬天向它屈服。它停歇下,再次出發,像個孩子在自己的節日繞著花園奔跑,無數次地反複拜訪芬芳的山穀、和緩的山岡,到訪那些冰霜的羽翼從未襲掠的地方。那裏沒有毀滅、沒有痛苦,四季繁花都沐浴在永恒夏季的湛藍氣息中,所以春天無需做什麼,無需喚醒什麼。可它又在尋找借口,它徘徊閑逛,來來回回,像一名空閑的園丁。它撥開枝杈,用自己的氣息撫慰那帶著銀色微笑顫動的橄欖樹,使草地光亮如新,喚起未入夢鄉的花冠,召回從未逃逸的鳥兒,激勵工蜂勞作不歇。瞧,它如同上帝那般,讓這純潔的伊甸園內一切完美無缺。接著,它在橘樹冠的平台上稍作歇息,台上滿是常見的花朵和陽光眷顧的果實。在離開以前,它最後看了一眼自己歡喜的勞作成果,然後將其托付給太陽。
二
這幾天我都在追隨著春天,隨著它沿路博裏加河兩岸,順河水從卡雷到瓦勒格爾比奧,來到梵提米格利亞、唐德、索斯帕羅那些純樸的小鎮,以及像塞特艾格尼絲、卡斯特裏亞、卡斯提裏奧這樣位於岩石上的奇特村鎮,去到芒通周圍那些已經有濃鬱意大利風情的可愛村莊。它穿過了幾條街,這些街道上因為有了足跡遍布各地又對裏維埃拉生活稍有厭恨的人而充滿生機;它把露天音樂台拋在身後,台上飄出的永遠是鄉村音樂,圍觀的是芒通風尚的有閑階層,僅僅兩步之隔你還看到了一樣麵露驚色的人群,像是覺得此曲隻應天上有;它發現樹叢中迷人的靜默,尋到下沉道路、清澈噴泉、睡在山坳的陰涼水池這一切美好的現實景象,都像在等待女神的眷顧。你攀上一條小徑,兩邊的石牆被紫羅蘭的明麗點亮,又被鼠尾南星花罩上特別的花冠,這花的葉色幽綠,有人會覺得上帝賦予這種色彩是用以象征井水的涼澈,而山穀中的圓形場地又像一朵嬌嫩欲滴的花在綻放。高大的橄欖樹以閃耀珍珠的透明幕簾覆蓋著地平線。透過這些樹的藍色麵紗閃耀著明暗有度的和諧光輝。那光芒是人們認為不真實也不可能實現的一切想象,隻有在人們夢中和圖畫上才能見到,隻有出現在希望描述一種永恒時刻的理想歡樂時、某種令人陶醉的島嶼時、一個失落的天堂或者諸神的居所時。
三
沿著海岸的山穀一路有數百這樣的圓形露天場地。它們是月光或是介於清晨和午後間那一片安寧的劇場。使整個世界為之心曠神怡的那些無聲童話劇就在那裏上演。它們看似雷同,可每一出都展現出一種不同的幸福,如同是一群同樣快樂又美麗的姐妹,每個人的笑容都絕不相同。一叢柏樹輪廓清晰;含羞草像一股氣泡不斷的硫磺噴泉;橘樹林的樹冠黑壓壓一片,均勻地生長著金色的果實,出人意料地宣告哺育自己的土壤有多麼肥沃;長滿檸檬樹的斜坡有如被夜晚堆集在山間,等待著一個新的黎明到來;星星被黃昏收集在一起;樹葉門廊向大海袒露心扉,仿佛深深一瞥於驀然間泄露了無限幽思;隱而未露的溪水像一滴歡欣的眼淚流過;葡萄架候著葡萄變紫成熟;巨大的石凹呷著綠色蘆葦尖上淌下的水珠:一切就這樣展現,沒有什麼能改變這樣的悠閑、安寧、天藍色的寂靜以及正是自身歡樂的無上幸福。
四
而我還在找尋著冬天的足跡。它藏在哪裏?它應該在這裏。可是,在冬季統禦的最無情月份,不可勝數的玫瑰與銀蓮花、和暖空氣與露珠、蜜蜂與鳥兒怎麼敢自我展現出如此的自信呢?既然已言其欲言、為其欲為,春天又何須再言、何必為之?那麼它是否在畫蛇添足,是否應該坐享其成呢?絕非如此。細心尋找,你會發現:這毫不懈怠、朝氣蓬勃的生命就是它的手筆,而它的芳香氣息比那生命更青春。看那些來自異鄉的樹木,那寡言少語的客人,像些衣不蔽體的窮親戚。它們格格不入、鬱鬱寡歡、疑神疑鬼,還沒有掌握清新明快的生活節奏,沒有采納碧海藍天的可心習俗。它們不相信天空的承諾,揣測陽光的愛撫,懷疑這從蒙蒙天光就為它們披上外套的陽光,因為在故土冷暖不定的夏天,七月裏落在它們肩頭的日光也沒有這外衣如此柔貼溫暖。它們的反應與從前並無差別:當特定時刻到來,千裏之外天降大雪時,盡管此處的無數芳草香花已做出清晰斷言,盡管攀附其上的無禮薔薇已經握有煥然生機的證據,它們也還會顫抖軀幹,仍然會抖落一身茂葉進入冬眠,像步入死亡一樣陰森森、赤條條,等候春天在自己周圍突然現身。以這樣古怪又多此一舉的反應,它們對春天的等待比在巴黎冷酷、陰鬱的天空下還要長,因為據說在此時巴黎的樹木也已開始萌芽。在這裏的山丘,到處是原地起舞的植物,人們會瞥見它們散布在那些節日狂歡般的群體中。它們為數不多,低調隱藏,其中有多節多瘤的橡樹、山毛櫸、法國梧桐,連人們認為更知禮、更順從、消息更靈通的葡萄也在猜疑。它們佇立著,周身發黑,憔悴枯槁,像一群病人杵在複活節的教堂門廊,因太陽的光輝而暴露行藏。它們在那裏已有多年,也許其中一些已達兩三個世紀之久,但在骨子裏還存著對冬天的恐懼,永遠不會喪失轉入死亡的習性。它們曾經滄海,因為經曆太久而無法遺忘故舊,因為經曆太深而無法吐故納新。當陽光在非常規時間到來時,它們死板僵化的理性就拒不承認。它們就像曆經坎坷的老人,太過自作聰明而享受不到無法預見的快樂。可它們錯了。在這裏,圍繞在這些老者、圍繞在這些清心寡欲的先祖四周的,是一個整體的植物世界,那些植物對未來一無所知,卻投身那世界的懷抱。它們隻為一個季節而生,沒有過去、沒有傳統,隻知道要盡情享受良辰佳期。在它們的長輩、主人和神明在慍怒、在虛擲光陰時,它們正在怒放、在相愛、在生兒育女。它們是那幽僻中綻放的平常花朵:複活節裏的雛菊兢兢業業為草地著衣,打理得整潔服帖;琉璃苣青出於藍,勝過所有天空的顏色;銀蓮花的猩紅色好似出自染料加工;報春花貞純無瑕;錦葵偷師樹的形狀;吊鍾花拉響無人聽見的鍾聲;迷迭香看似一位小巧的鄉村姑娘;而穩重的百裏香已經在碎石間伸出了灰色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