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之花(1 / 2)

田野之花

當我們的腳步靠近時,哪裏有深閉固拒的城門,滿目隻見歡歌笑語的熱浪、姹紫嫣紅的地毯和韶暉煦日下的輕歌曼舞,那是它們迎接的方式。顯然,花兒一直等待我們到來。三月第一縷春光出現時,雪蓮花或是孤挺花這些冰霜孕育的巾幗驕女就聽到了整裝的號令。接著,破土而出的是些花之遊魂。它們還在掙脫嚴冬寒夢的回憶,身量未足,麵露黯色,花名之下,其實難副。那三齒的虎耳草或是海蓬子、肉眼幾乎難辨的薺菜花、兩葉對生的海蔥、氣味逼人的嚏根草或是聖誕薔薇、款冬、陰鬱藏毒的桂葉芫花,都顯出一副嬌弱無力的怏怏病態,容顏是枯槁的藍或憔悴的粉,躊躇未定地掙紮著。它們是大自然消解沉鬱後生命的第一場狂熱,是冬天釋放的俘虜,麵無血色,是從地下監牢出獄的病人,大病漸愈,是仍然深埋未現的晴光在戰戰兢兢、磕磕絆絆地搏之欲出。

但很快地,這光亮就直入雲霄,與大地水乳交融的心思即昭然又專一,已經再不是粗略的試探。似夢非夢的夜像被黎明驅走的輕霧升騰。正值妙齡的野花在碧空下開始了自己的即席狂歡,歡慶在一些無人知曉它們的城市周圍。不論是否有人賞光,這些花兒都在釀著瓊漿蜜液,而它們那些享受人類專寵的姐妹,傲睨得誌卻毫無建樹,此刻正在溫室的深處瑟瑟發抖。當第一場雪給鄉間換上銀裝時,它們仍然會守在洪水曾沒過的田野、破落的山路,以自己的質樸裝點著阡陌小道。沒有人將它們播下,也沒有人把它們采集。這些野花活在自己的榮光之中,又被人類踩在腳下。而許久之前、不久以前,它們還是大自然歡欣喜悅的唯一代言。而從前、幾百年前,在它們光彩照人又冷若冰霜的遠親姐妹從安地列斯群島、印度和日本漂洋過海而來以前,或是在它們麵目全非、忘恩負義的親生兒女霸占它們的位置以前,這些野花就獨領風騷地使觸目傷懷的人們眼中大放異彩、讓農舍的門廊、城堡的周邊流光生輝,還在林中與情侶們的足跡亦步亦趨。可那樣的日子已經好景不再,它們被趕下一枝獨秀的寶座。關於過去的幸福時光,它們隻保留下了自己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時得到的名字。

這些名字無一不顯示出它們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人們對它們所有的感激、悉心地珍愛、所有的虧欠,也包括它們獻給人們的一切,這些就像珍珠腹內一縷永恒的幽香。因此,它們擁有了諸如女王、牧羊女、貞女、公主、精靈、仙子這樣的名字,這些從唇邊流出的稱呼就像一次溫柔的撫摸、一道驚心的閃電、一個深情的親吻、一聲愛意的呢喃。我想,人類的所有語言都不能比這些平常花朵的名字叫得更嫻靜優雅、情深意長。這樣的詞語中飽含的總是關切小心、精細入微和滿懷崇敬的幸福。它們就像是華麗剔透的物件,取本來形式鑄就,其色濃淡適中,其味馥鬱適度,其音抑揚適當,讓人不禁想起的是複活節雛菊、紫羅蘭、風鈴草、芙蓉紅或者就叫它罌粟:真是聞其名而知其花。多麼神來的妙筆,簡直是別樣的呐喊、光芒與歡樂的極致:“罌粟!”可冠以這般雅號的猩紅花朵卻因為科學家們起的野性俗稱而形象破滅,那就是:大煙!

看看那些報春花或叫立金花、長春花、銀蓮花、風信子、藍色婆婆納、勿忘我、野旋花、鳶尾、藍鈴花:無一不是名似其花,如此類比是滿腹經綸的詩人也難以賦得的妙語,展示了至純至真的鮮花之魂。這花之精魂韜光養晦、能屈能伸。不論它所附體的花朵在麥田和草地裏伏臥潛形、躬身前傾還是昂首直立,它都會為抽穗全力以赴。

這些隻是少部分眾所周知的名字。而大多數名字雖然傳遞出同樣柔美歡快的天才旋律,雖然我們在程程路途、條條道旁都能見到它們指代的花朵,但仍然不為人知。隨著最後一茬成熟的作物倒在收割者的鐮刀下,到了收獲季的尾聲,道路兩旁卻現出一片蒼紫羅蘭色:這是野花中最後一批開放的輪峰菊在宣告登場。它不事張揚又不卑不亢,不施粉黛卻別有一種低調的風姿,像一塊罩著薄霧麵紗的寶石。在輪峰菊周圍有一群寶藏四下散落:毛茛,又名金鳳花。它有兩個名字,還是個雙麵夏娃:可以是同月見草一道遍生於草叢中的無邪貞女,還可以是令人懼怕的有毒女巫,會使一些不留心將它誤食的動物命喪黃泉。我們也會見到蓍草和貫葉連翹那些玲瓏的小花,一度為人類派上過用場,而今沿著路邊排開,像沉靜少語的女學生,身穿單調統一的校服;還有成群結隊粗俗的野濫縷菊,以及它那大塊頭的兄弟,田野上那些生菜;也有接觸時要小心危險的黑龍葵;那潛藏形跡的南蛇藤;那枝葉頑強生長的蔓生紫菀:所有這些不愛出風頭的花都帶著溫順的微笑,穿著有樸實的灰色外衣,這套衣裝已經讓人感到了濃濃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