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裏有長長的觀察結果表格,記錄得細致入微。從中我們能推斷,單獨一隻蜜蜂會跟隨著發現蜜源的蜜蜂是相當少見的現象。這種博學的自然學者並沒有透露他選做實驗的蜜蜂是什麼品種,也沒有告訴我們是否實驗處於極為不利的條件下進行。至於我自己,本人隻能說,我的表格是精心編製的,做了各種可能的預防措施,避免蜜蜂被蜜的氣味直接吸引。這些表格數據顯示出,平均來看,一隻蜜蜂會帶來其他同伴的情形在十次中會出現四次。
有一天我碰到了一隻特別小的意大利蜜蜂,用一點藍色油漆在它的腰部做了記號。第二次飛回時,它帶來了兩個姊妹,我把那兩位都關起來,沒有驚擾到做記號的蜜蜂,讓它又一次離開。這次回來時有三個夥伴,我也困住了那三隻。就這樣,知道那天下午實驗結束時,我數了手下的囚犯,發現這隻小蜜蜂將消息通知到不下十八隻蜜蜂。
事實上,你會發現,如果親自做這個實驗,就會發現蜜蜂間的交流即使不是普遍通行的,也至少是頻繁的。美國的蜜蜂獵人對蜂群的這種能力十分了解,並將這種優勢應用於尋找蜂巢中。喬塞亞·埃默裏先生就此曾表示(羅曼尼斯羅曼尼斯(George John Romanes):英國生物學家、生理學家。在自己的作品《動物的智慧》中做過如下引用):“這些獵人帶著裝有蜜的盒子去田野或是森林,那裏離他們人工飼養的蜜蜂有一段距離。然後,他們收集花朵,把花朵上的一隻或多隻蜜蜂關在盒子裏。等那些蜜蜂享用了足夠的蜜後,讓它們帶著輕易獲得的戰利品回到自己的家園。獵人通常都會看到蜜蜂或者帶著同伴的蜜蜂返回,趕來的蜜蜂都會再次被關起來直到它們收獲滿滿。接著,把這些蜜蜂在相隔一定距離的地方放飛,獵人會記下蜜蜂飛走的方向。通過三角測量法,就能大致確定蜂巢所在的樹在哪個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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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會在實驗中注意到,那些似乎聽從好運氣召喚的蜜蜂朋友們並不總是一起飛來,在到來的不同批次間經常會有數秒的間隔。關於這種同類間的交流,約翰·盧伯克爵士已經解開了關於螞蟻的問題。因此,我們在這裏必須要自問蜜蜂的這類問題又是怎樣。
這些群體飛向寶藏的蜜蜂夥伴隻是追隨著第一個發現財寶的蜜蜂而來呢,還是那隻蜜蜂派遣而來?這群蜜蜂是否發現了同伴留下的記號,其中有著對財寶位置的描述,於是就循著標記指示而來?這兩種假設直接涉及蜜蜂智商的高低程度和這種智慧的工作原理,兩個假設顯然有極大的不同。通過天才地精心排布過道、走廊、水量充足的壕溝和浮橋,英國學者盧伯克爵士已經成功地得出結論,在這樣特別安排的環境下,螞蟻隻是跟隨著開路先鋒的足跡而已。螞蟻能在安排下按實驗者的意願通過一些路徑,就可能進行上述實驗。而蜜蜂的翅膀可以飛向任何一個敞開的路口,必須設計其他一些便利的實驗方式。我想到了下麵這種方法,雖然可能無法給出確切的結果,但如果更細致地策劃,在更適宜的條件下就會得出讓人滿意的精確結論。
我的書房在二樓,樓下是個層高比較高的房間。除非在栗樹和酸橙樹開花的時節,蜜蜂一般的飛行距離都不會超出那個房間的高度。進行這個實驗前大約一周,我在桌上一直敞開放著一窩蜜,沒有讓香味吸引到或誘惑到一隻蜜蜂前來。接著,我在房子附近的一個玻璃蜂巢中取走一隻意大利蜜蜂。把它帶到書房,放在那塊蜜上,趁它進食蜜的時候給它做了記號。
心滿意足地飽餐後,它飛回蜂巢。我跟上去,看見它飛過了蜂群,一頭鑽進一個空巢房中卸下蜜,然後準備再次啟程。在蜂巢的門口,我已經放了一個玻璃盒,用一道活動門將盒子分成兩個隔間。做了記號的蜜蜂飛進了盒子,它是孤身一個,看來沒有其他蜜蜂陪伴或尾隨。我就把它關起來,讓它獨自在那兒。接著,我又在二十隻蜜蜂身上相繼重複實驗步驟。當做過記號的蜜蜂獨自再次出現時,我就像對待第一隻蜜蜂時那樣把它關起來。不過這其中有八隻出現在蜂巢門檻時有另外二三隻蜜蜂陪伴。通過活動門,我可以把有記號的蜜蜂與它的同伴分隔開,把它囚禁在第一個隔間裏,然後把它的夥伴用不同顏色做上記號,再打開第二個隔間,把它們放走,而我自己就快速回到書房等著放飛的那些蜜蜂到來。現在就明顯能看到,如果蜜蜂間進行了一種語音或磁性交流,指明了位置,描述了路線等等,那麼一定數量的蜜蜂就已經得到這個信息,應該會找到通往我房間的路。我不得不承認,是有蜜蜂來了,不過就一隻。這僅僅是巧合,還是它循著收到的指示而來呢?這個實驗並不足以說明,環境使我無法將它深入進行。我放了“誘餌”蜜蜂,書房很快被發出嗡嗡聲的蜂群圍住,它們已經得知了財寶的所在。
大家不需要在意我這個不完整的實驗,因為其他很多怪異的特質使我們不得不認識到,在蜜蜂的精神交流問題上,遠非僅僅“是”或“不是”的回答這麼簡單,而且,在那些僅靠人們舉舉例子或做做手勢已不足夠的事例中,這都有體現。這類事例比如蜂巢中蜜蜂工作時異常和諧一致、蜜蜂的勞動有著不一般的分工、交接工作的工蜂體現的規律性,不一而足。我經常在清晨給籌措食物的蜜蜂做記號,然後發現,除非花開得格外多,否則下午它們都會投身於為孵化巢房增溫和扇風,或者可能會成為一道靜止不動的神秘幕布的一部分,製蠟蜂和雕刻蜂正在幕布中工作。同樣,我已經注意到,當日全天采集花粉的那些工蜂不會在次日帶回花粉,而會專門投入在搜尋花蜜的工作上,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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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一步來看,我們會提到傑出的法國養蜂家喬治·德拉耶斯,他提到了“蜜蜂在產蜜植物上的分布”。日複一日,在太陽初升的頭一個小時,破曉時出發的探險家們歸來了,蜂巢因此蘇醒,收到來自大地的喜報:“運河兩岸的酸橙樹今天開花了”、“路邊的綠草地被長出的白色的三葉草染灰了”、“鼠尾草與荷花就要開了”、“木樨草和百合開得正旺,滿是花粉”。得到消息後,蜜蜂們必須很快組織行動,安排分工。五千隻最強壯的會奔赴酸橙樹,而三千隻年輕的會飛往白色的三葉草。那些昨天在花冠上吮吸花蜜的今天會休息下自己的舌頭和液囊腺體,隻在木樨草中收集紅色的花粉或者去高高的百合中采集黃色的花粉。你永遠不會看到一隻蜜蜂會采集或者混合不同顏色或種類的花粉。的確,蜂巢全力解決的最主要問題之一就是如何有條不紊地把這些花粉分放到儲藏室中,並且嚴格依據花粉的來源和顏色分類。蜂群中隱藏的天才如此發出指令後,工蜂們長長的黑色隊伍就立即出發了,每位成員都會直接飛赴自己分配的任務所在地。德拉耶斯說:“蜜蜂似乎非常清楚地點、相對的產蜜價值以及從蜂巢到每種產蜜植物這一特定半徑範圍內的距離。”
“假如仔細記錄這些覓食蜜蜂飛的不同方向,並且細致入微地觀察它們從周圍不同植物上采來的戰利品,我們就會發現,工蜂分布在花朵上的數目不隻是與一種花朵的數量成比例,還會根據它們的產蜜價值按比例分配。不但如此,它們還會每天計算,以此方法來盡可能獲取最多甜蜜的財富。例如,春天裏柳樹已經開花之後,田野還是光禿一片,森林中第一批開放的花成為蜜蜂們的一個蜜源,我們會看到它們急匆匆地拜訪金雀花、紫羅蘭、療肺草和銀蓮花。而幾天後,當卷心菜田和油菜田開出足夠多的花朵時,我們會發現,雖然森林中的開花植物還處於全盛期,但蜜蜂幾乎完全放棄了它們,隻一心放在菜花身上。一天又一天,蜂群以這種方式調節自己的成員在植物上的分配,以此在盡可能最少的時間內采集到最有價值的蜜。”
德拉耶斯這樣認為:“因此,完全可以這樣宣稱,蜂群在采蜜的勞動上同在蜂巢內部的管理一樣,都能對工蜂數目做出合理的分配,從不會擾亂勞動分工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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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會問,可我們對蜜蜂的智慧又能怎樣?它們的智慧多一點或少一點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投以如此多的注意力,去重視接近於無形的一個微小部分,就像那是決定人類命運的一種液體那樣呢?我毫無保留、也毫不誇張地說,我們對此的興趣是最重要的。如果發現我們自身以外存在真正智慧生物的跡象,就會讓我們產生一種激動的感情,類似於魯濱遜·克魯索看到自己所在荒島的沙灘上有一個人類的腳印。我們並不像曾經以為的那樣孤獨。通過努力去了解蜜蜂的智慧,我們確實在它們身上學習到自身最寶貴的物質:這種原子來自非同一般的物質,不論這樣的原子依附在哪裏,都擁有巨大的力量,能改變盲目的需要、能組織、美化、繁殖生命,而且,這力量最突出的一點是,能暫停死神頑固的腳步,暫時止住放任無忌的巨浪,那巨浪幾乎能將一切存在的物質籠罩在一種永恒的無意識狀態中。
當這種微粒保持在一種特殊的成熟或熱情的狀態時,就被稱之為智慧。假如我們是這種物質微粒的唯一擁有者,應該會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視作有特權的生物,並且認為大自然在我們身上達到了某種目的。不過我們會發現,在膜翅目動物中,在這整個種類的生物身上,大自然也多少達到了類似的目的。也許這個事實不能起什麼決定性作用,但它仍然在無數細微的事實中占據著可敬的位置,正是那些事實在幫助我們了解自己在世界上所處的位置。從某個角度看,它甚至還提供了一種新的證據,證明我們自身存在著最神秘莫測的部分。在觀察蜂巢時,我們站在一定的高度來審視命運的重疊,這種高度甚至比我們在思考人類命運上所站的角度還要高。在蜂巢中,我們眼前看到的是一個微型世界,那裏巨大又簡單的線條是在我們自己不成比例的世界中從未有機會理清並追尋到底的。那裏有精神和物質、種族和個體、精華和永恒、生與死、過去與未來,所有這些都聚集在一個我們可以一手舉起、可以一眼望盡的隱居之地中。我們可不可能這樣合理地問自己,以不過一個軀體的大小和充盈著時空的房間是否就能把大自然的神秘思想調整到我們設想的程度?我們試著發現蜂巢的小小曆史,在幾天之內今時已成古昔,而在人類的偉大曆史中,三代人就重疊出一個漫長的世紀,這樣看來兩者並無多少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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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讓我們繼續蜂巢的故事,把放在一邊的話題再拾起來。當我們盡量高地把那以花結彩的幕布拉起時,會發現在折疊的幕布中有一種奇怪的汗水,它潔白似雪又輕盈賽過翅膀上的絨毛,正開始從蜂群上落下。現在正在誕生的蜂蠟不像我們所知的那種蜂蠟,它純粹單一,沒有重量,看上去真是蜂蜜的靈魂,而它本身也是鮮花的精靈。這種靜止的咒語已經發出召喚,讓我們知道此後它能為我們所用,也無疑喚起我們關於它來源的記憶,在那裏有著蔚藍色的天空,滿是壯麗與純潔的芬芳,如同我們祭壇上最後一道芳香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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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剛開始建設的蜂巢中,要跟進蜂蠟分泌和使用的各個階段是相當困難的。所有一切都發生在最黑暗的蜂群深處。蜜蜂集結在一起,聚得越來越緊密,形成分泌蜂蠟所需的溫度,這項工作是最年幼的蜜蜂特有的權力。第一個研究這種現象的是哈伯。他擁有難於想象的耐力,不斷地身臨險境,以二百五十頁以上的篇幅著墨於此。他的敘述雖然讓人產生極大興趣,卻可以肯定有幾分混亂。而我不打算技術性地處理這一主題,必要時雖然會提到哈伯那令人讚歎的研究,但隻會大致提到一些有限的內容。至於這些內容,任何一位曾經把蜂群收進一個玻璃蜂巢的人都會明白。
首先,我們不得不承認,在高懸起的神秘蜜蜂團體中,對蜂蜜是怎樣的煉金術變為蜂蠟仍然無從得知。我們隻能說,蜂群會一直懸著,時間從十八小時延長到二十四小時,其中的溫度非常高,以至於幾乎讓人以為空空的蜂巢中在燃著大火。隨後,在每隻蜜蜂腹部以下會出現白色的透明鱗片,它們具體位於四個蠟腺囊的開口。
無數蜜蜂的軀體組成了這個倒掛的圓錐體,象牙片一樣裝飾著錐體。我們會看到其中一隻蜜蜂似乎突然受到觸發,猛地從蜂群中掙脫出來,從那些一動未動的蜂群背上爬過,一直爬到圓頂內部的最高點。抵達後,它會牢牢地在那個位置固定住身體,頭部不停撞著圓頂,像它周圍的鄰居妨礙了自己行動一樣把附近的蜜蜂都趕走。然後,它會用嘴和爪子抓住懸在自己腹部的八個鱗片中的一片,把鱗片切斷、鋪平、延展、加上唾液一起揉搓,再折彎後展平,卷起再拉直,像木匠處理一塊軟木板的技法。就這樣,處理到最後看起來達到需要的尺寸和韌性後,它會把蜂蠟附著在穹頂的最高點,如此就鋪上了第一塊磚石,也就是新城的基石。從我們的角度看去是一個倒置的城市,從天空向下倒懸,不像人類的城市那樣從大地母親的胸膛中升向天空。
這基石起於虛空之中,奠基的蜜蜂會從自己觸角環下方不斷取出其他蜂蠟片,添加到基石上。在蠟片上用舌頭舔下最後一口,觸須揮壓最後一下後,它就和到來時一樣突然地離去,消失在茫茫蜂群中。另一隻蜜蜂很快會替代它的位置,繼續著奠基蜜蜂在那裏留下的工作,接著往上添加自己的蠟片,改動和調整任何不符整個群落理想規劃的地方,接著也離開,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依次繼續跟上。所有的蜜蜂似乎都沒有預料地突然出現,一個接一個,沒有一隻能完成全部工作,但每一隻都為那聯合所有成員的任務獻出自己的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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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成形的一小塊蜂蠟從拱形的最頂端懸下來,直到它看來已到足夠厚度,我們會看到從蜂群中飛來另一隻蜜蜂,外形與它以前的奠基蜜蜂們有顯著不同。它的飛落方式顯得如此確信無疑,它的舉動使整個圓錐體的蜂群都急迫地隨之行動,由此我們幾乎可以把它想象成某位傑出的工程師。它得到召喚,需要在空中確定蜂巢中第一個巢房的位置,其他巢房必須精確地以此為依據。這位工程師屬於工蜂中的雕刻家或是雕刻匠,自身不分泌蜂蠟,隻處理其他蜜蜂提供的蜂蠟材料。它設定了第一個巢房的所在地,很快在已奠定的蜂蠟塊上挖掘,將挖出的蜂蠟留在因掏出蜂蠟而形成的洞口邊緣。隨後,它就像奠基蜜蜂那樣迅速離開,遺棄自己做出的模型。很快會有一位耐心的工蜂替代它的位置,這隻工蜂繼續前任的工作,第三隻會將這一任務最後完成。而其他這附近的工蜂正在蠟基表麵其餘的地方和對麵的牆壁工作。每隻蜜蜂都遵循著間斷又連續的普遍工作法則,就如同蜂巢固有的原則那樣,認為勞動產生的自豪感應該在所有成員中分享,每一項成就應該是匿名的,是所有勞動者共有的,這樣就會更加增進群體間的友愛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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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能推測出新生巢脾的輪廓了。形狀上看,它還是會像個透鏡,因為組成巢脾的棱柱形小管長度並不相同。從中心到邊緣,它們的長度成比例地減少。目前的厚度和外形有些像人類的一個舌頭,這個舌頭的兩麵由一些六角形的巢房構成,巢房們彼此臨近,背靠著背。
第一個巢房已經在建,奠基蜜蜂們繼續在屋頂打下第二塊蜂蠟磚石,就這樣層進添加第三塊和第四塊。這些一塊接一塊的磚石有均勻的間隔。由於間隔計算得十分精準,在很長一段時間過後,當巢脾全部竣工時,在平行的牆壁間就會有充足的空間留給蜜蜂活動。
因此,他們的規劃中一定會包括每個巢脾的最終厚度,那將是在八千八百分之一英寸到九千二百分之一英寸間。而巢脾間過道的寬度一定會在半英寸左右,也就是一隻蜜蜂身高的兩倍,因為必須有空間能讓蜜蜂在巢脾間背對背通過。
然而,蜜蜂並不是絕無差錯的,似乎也不是機械地確定一切。當周圍的環境非比一般地難以施工時,它們有時會犯下嚴重錯誤。那些錯誤通常是在巢脾間留下了太多或太少的空間。對此它們會盡其所能進行補救,或者是讓彼此靠得太近的兩個巢脾中有一個發生傾斜地彎曲,又或者是在兩個巢脾的空隙中加建一個不規則形狀的巢脾。“蜜蜂有時會犯錯,”雷阿烏姆爾就這一問題表示,“可我們卻會因此發現另一個事實,這些錯誤似乎就證明了它們是有理性分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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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知道蜜蜂會建起四種巢房。首先是皇家巢房,它們有別於一般,外形有些類似一顆橡子;然後是一些大型巢房,它們會用作雄蜂的生長地,花朵開放量極大時會用來儲存充裕的供給品;還有些小巢房,那裏是工蜂的搖籃和普通的儲藏室,在蜂巢表麵建成的建築中,它們會占大約五分之四的空間。而最後,為了連接大巢房和小巢房,蜜蜂會建起一定數量的過渡巢房。這些過渡巢房必須是不規則形狀,而第二類和第三類巢房的尺寸卻十分精確,不差分毫。當建起十進製體係時,需要在自然界找到一個固定的測量標尺作為一個出發點和無可爭辯的標準,雷阿烏姆爾就由此提出了選擇蜜蜂的巢房。
*作者注:或許這種標準未被采納也好。雖然巢房的直徑規則得讓人不由讚歎,但它就像一種生命組織製造出的所有物體一樣,在同一個蜂巢內的巢房也不是精確如一,一成不變的。正如吉拉德進一步指出的,巢房的邊心距在不同種類蜜蜂中各有不同。因此,這一標準會根據居住其中不同的蜜蜂種群而在蜂巢與蜂巢間變化。
每個巢房都是建在金字塔形基礎上的一個六角形管,兩層這樣的管就組成了一個巢脾,兩層的基礎彼此相對。金字塔形巢房基礎的每一麵都由三個斜方形或菱形構成。由於兩層巢房相對,在這一麵的每個斜方形或長菱形都同時也是它對麵三個巢房的基礎之一。蜂蜜就儲存在這些棱柱形的小管中。如果小管處於絕對水平的位置,蜜成熟後會流溢而出。而為了防止這種情形,蜜蜂讓小管略微傾斜了四到五度角。
整體來看這種奇跡般的建築時,雷阿烏姆爾這樣說:“巢房的布局使蜂蠟得到了經濟的使用,這種安排也使蜜蜂在填充巢房時不會留下任意一個空置的地點。除此之外,在這項工程的牢固性方麵還有其他的優點。每個巢房基部的角度和金字塔形洞穴的頂部都由另一個六角形巢房的兩麵形成的脊形支持。三個長菱形圍起形成一個洞穴,填充了洞穴其中一個交角的是兩個三角形或是六角麵的延伸,它們切麵的一側交合成一個平角。這些平角中每一個都凹陷進巢房,而它的凸麵支撐著形成另一個六角形巢房的一麵。這個麵壓在這個平角上,可以抵擋平角向外擠壓的力量,這些角就以這種方式被加固。就每個巢房的牢固性而言,建築中的每個優點都是由巢房自身結構和它相對於其他巢房的定位來體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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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德博士說:“隻有在三種可能的形狀下,巢房才不會出現任何無用的空隙,而是完全相同或相似。這些形狀是等邊三角形、正方形和正六邊形。數學家都知道,如果要在不產生任何無用空間的前提下,將一個平麵切分成相等、類似又等邊的小空間,除以上三種形狀外是沒有第四種可能的。在三個形狀中,六邊形在建築上的便利性和強度都最合適。蜜蜂似乎已經知道了這點,所以將巢房都建成正六邊形。”
“我們又一次證實到,如果巢房的底部由交於一點的三個平麵構成,那麼材料和勞力都會節省,這種方法的節省量不可低估。蜜蜂就像已經熟知這些可靠的幾何學原理,毫厘不差地遵循執行。為了盡可能多地節省材料和勞力,或者說以最少的材料和勞力進行施工,構成巢房底部的三個平麵應該在具體多少角度才相交,這是個讓人困惑的數學問題,屬於高等數學的範疇。它已經被一些數學家解決。這其中就有備受矚目的天才數學家麥克勞林麥克勞林(Colin Maclaurin):英國數學家。,他的計算方式在《倫敦皇家學會學報》上可以看到。他算出了所需角度的精確數字,並且發現,以幾何學承認的最確切求積法來看,那個角度就是蜜蜂巢房底部的那三個平麵真正相交的角度。”
*作者注:雷阿烏姆爾認為如下問題由知名數學家柯尼希柯尼希(Samuel Koenig):瑞士數學家。解決:“金字塔形基礎的所有六邊形巢房都由三個相同的長菱形組成。在這種情況下找出耗材量最少的建築方式。”柯尼希的答案是,在這種以三個長菱形為巢礎的巢房內,最大的角度是109°26′,最小角度為70°34′。另一位學者馬拉爾第馬拉爾第(Giovanni Domenico Maraldi):法國天文學家。盡可能精確地丈量了蜜蜂建起的那些長菱形的角度,發現其最大角度為109°28′,而最小角為70°32′。這兩個數據的確不同,可差別隻有2′。存在的這個誤差很可能歸因於進行測量的馬拉爾第,而不是蜜蜂,因為還沒有任何儀器能不差分毫地測出巢房的角度。
關於柯尼希解決的問題,另一位數學家克萊姆克萊姆(Cramer):瑞士數學家。也給出了結果。Cramer的數字更接近於蜜蜂的:109°281/2′為最大角,最小角度為70°31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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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人不認為蜜蜂會沉迷於這些深奧的演算,而另一方麵,將如此令人驚訝的結果隻看做偶然或者僅僅是環境的外力作用,我也同樣覺得不可能成立。以黃蜂為例,它的巢脾也是六角形巢房,這樣它就和蜜蜂麵對著相同的問題,不過它的解決方式遠遠不夠巧妙。黃蜂的巢脾隻有一層巢房,不像蜜蜂巢脾的那樣有相對的巢房層,缺少兩個巢房層的共同巢礎。因此,與蜜蜂的巢房相比,黃蜂的不隻是更不規則,而且更不牢固,建造時十分浪費,除了材料耗用以外,它還必須犧牲三分之一的可用空間,並投入四分之一的精力在這類空間上。無刺蜂和麥蜂是現實存在的人工馴養蜜蜂,在這兩種蜜蜂身上我們又有所發現。它們的文明程度更低,隻能建起一排養育巢房,水平的巢脾相互重疊,支撐著巢脾的蜂蠟柱子既沒有規則形狀又費力費工。它們存放供給品的巢房隻是些大罐子,都被無序地擺放在一起。那些罐子間相交的地方本可加以利用,能節省空間和材料,但麥蜂卻拙劣地插入了一片平麵牆壁的巢房。的確,假如將它們的窩與蜜蜂那符合數學原理的城市做比較,就有如看到一個由原始社會的棚屋組成的小村莊和一個現代化的城鎮。在現代城市裏,規則毫無人情味,也許稍缺魅力,卻有著邏輯條理,那是人類才華的結晶。而如今,人類比以往更狂熱地追求去征服空間、物質和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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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由布封提出的一種理論現在又死灰複燃。按照這種假設,蜜蜂在金字塔形的巢礎上建起六邊形的巢房,根本毫無用意,僅僅是想在蜂蠟裏做出圓形的巢房。隻不過,因為它們的鄰居,也就是那些在對麵巢脾工作的蜜蜂,正抱著同樣的想法在同一時刻挖掘,這些巢房必定相聚的那些點就變成了六邊形。此外,據說晶體、某種魚類的鱗片、肥皂泡也正是這樣產生,正如布封提到的一個實驗所展現的那樣。他說:“如果你將豌豆或者其他圓柱形的豆子放入一個盤子,向其中倒入水,使豆子之間容納盡量多的水,小心地將盤子扣上。然後把水煮沸,再打開盤子,你會發現所有這些圓柱形都變成了六麵柱形。原因很明顯,純粹是由於機械性的作用。每顆圓柱形的豆子都會膨脹,在既定空間中盡可能占據最大的空間。由此產生的相互壓力使它們成為六麵形。同樣,每隻蜜蜂都在既定空間內追求占據盡可能最多的空間,而它的身體是圓柱形的,導致的必然結果就是,巢房變成了六麵形,其理由同上,就是一種互相阻礙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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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互相阻礙看來能帶來奇跡般的成就。以同樣的原則來看,人類的失德行為無疑產生了一種普遍的美德。由此看來,人類這個物種的個體經常是可恨的,而作為整體就不再麵目可憎了。首先,我們會回應布魯厄姆、卡比和斯賓塞以及其他人,豆子和肥皂泡的實驗什麼都不能證明,因為在這兩種情況下,壓力隻產生了不規則的外形,卻不能合理解釋巢房中棱柱巢礎的成因。而對此最重要的回答應該是,關於處理嚴格的需要,方式不止一種,因此,雖然環境和自身的意圖與蜜蜂並無差異,黃蜂、野蜂以及墨西哥與巴西的無刺蜂和麥蜂卻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結果,體現出與蜜蜂相比它們更遜一籌。也許可以進一步主張,如果蜜蜂的巢房的確遵循著適用於晶體、白雪、肥皂泡以及布封那些煮沸騰的豆子的法則,那麼以巢房整體的對稱、對立兩層的排布和傾斜的角度來看,還需要遵守其他很多法則,而那些法則是無法在一種物質中找到的。我們難道不可以說,人類所有的天賦也正蘊含在處理相似需要的方式中?而如果看來似乎是,人類處理需要的方式是所有可能方式中最好的,那麼形成這種表象的原因隻是在於缺少一個比人類更高明的裁決者。不過,論辯應該讓位於事實,這是好事。要對一項實驗表示反對意見,最佳回答一定是進行一項與之對立的實驗,此言不虛。
為了得出六邊形建築確實折射出蜜蜂的內心這一滿意的結果,有一天,我從一個巢脾的中心切下了一塊五法郎硬幣大小的圓切片,並把它取走。切下的部位既有孵化巢房又有存滿蜂蜜的巢房。在金字塔形巢房的交叉點,我切下圓片的外圈,在其中一個切麵的巢礎上插入一塊錫片,讓它的外形完全符合尺寸,使它足夠強韌,不會被蜜蜂折彎和扭曲。在恰當地插好的錫片後,我把這部分切下的巢脾放回剛剛移走的位置。如此一來,巢脾有一麵看起來毫無異樣,毀壞的地方已經被修複了,而另一麵出現一道深坑,大約占了三十個巢房的麵積,因為在它的基部有那塊錫片。起初,蜜蜂們很奇怪,它們成群來檢查測試這種少見的裂口。時間一天天過去,勘察的蜜蜂不安地來回飛動,顯然不能做出決定。不過,我每天晚上都會為它們提供大量食物,直到已經沒有多餘的巢房能儲存它們得到的供給品了。由此,它們召集起最優秀的工程師、傑出的雕刻家和製蠟工,讓它們變廢為寶,利用起這個暫時無用的坑洞。
製蠟工已經在洞口周圍聚集,它們組成了一個緊密的環形,這樣能保持必要的高溫。其他的蜜蜂下到洞中,牢牢地附在金屬上,用通常分布在洞表麵的那些小小的蠟鉤連接起旁邊巢房的牆壁和金屬。接著,在圓片上半部分半圓範圍內,它們開始建造三四個巢房,讓它們與蠟鉤相連。這些新建的過渡巢房或者說是住宅巢房中,每一間的頂部都多少有些變形,以使它能與巢脾內相臨近的巢房焊在一起。而它那設計在錫片上的下層部分已經形成三個非常明顯的角,從那裏伸出三根小小的直線直接指向下一個巢房的上半部分。
四十八小時後,盡管隻有三隻蜜蜂能同時在洞內工作,錫片的整個表麵也已經覆蓋上了已經輪廓成形的巢房。當然,與普通巢脾中的巢房相比,它們不那麼規則。蜂王在檢查了那些巢房後,明智地拒絕在其中產卵,因為在那裏降生的後代必然會長成畸形。但每個巢房都是完美的六邊形,其中沒有一根線是彎曲的,沒有一個形狀或者角度是彎曲的。可是,施工的一般條件已經全部改變,這些巢房既不像哈伯描述的那樣是從一個蠟塊中挖出,也沒有如達爾文解釋的那樣,在一個蜂蠟罩裏設計,最初是圓形,後來由於旁邊的巢房施加壓力而逐步轉變成六邊形。這裏也不存在互相阻礙的問題。巢房已經一個挨一個建成了,它們起初的線條實際上是在一張光禿的桌麵勾勒出的。因此,這看來已經無可爭議,六邊形不僅僅是機械需要的結果,而是蜜蜂規劃、經驗、智慧和意願的真實體現。關於工蜂的洞察力,這裏我還可以給出另一個讓人好奇的例子。除了錫片本身,它們建在錫片上的巢房沒有任何基礎。施工蜂群中的工程師顯然判定錫片足夠承受蜂蜜的重量,並且認為這種做基礎的物質是無法滲透的,因此不需要在金屬上覆蓋一層蜂蠟,浪費它們極為重視的材料。然而,不久以後,一些蜂蜜從錫片上的兩個巢房中滴下來,蜜蜂們在嚐過後發現,蜂蜜與金屬接觸後會發生變質。這使它們不得不重新考慮這種物質的影響,於是就用蜂蠟把錫片表麵全部遮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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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希望了解這座幾何圖形建築的全部秘密,就應該還考慮不下一個困惑不解的問題。比如緊緊貼著屋頂的第一批巢房是什麼形狀。為了與屋頂有盡可能多的接觸點,這批巢房在施工時做了調整。
主幹道的設計是由巢脾的平行結構決定的。可我們一定會稱道巢脾內部和周圍的那些小巷和過道,它們建得實在別出心裁,設計得如此巧妙,在各個方向都有近道,由此避免了交通堵塞,同時還保證了空氣流通。最後,我們不得不研究到過渡巢房的建造,在那裏我們會看到蜂群工作時有著某種一致的本能,它會迫使蜜蜂在既定的時刻擴大住所的規模。有三個原因可以說明這個步驟的起因:一場不同尋常的大豐收需要更大的存放空間,工蜂認為蜂群數量已足夠多,或者是到了必須有雄蜂降生的時候。在這些情況下,我們禁不住會讚歎那天才的經濟節約手段和那準確又和諧的信念。有了它們,蜜蜂就能從小到大、從大到小在各處來回穿梭。建造時可以從完美的對稱轉為不可避免的極不對稱,而隻要生活的幾何學可行,就會又轉回理想的勻稱規整。這一切過程中不會損失一個巢房,不會使無數建築中任意一座蒙受損失,不會產生可笑、不確定或粗俗的效果,也不會出現任何不適用的構造部分。而我擔心自己已經在太多細節上費筆墨,這已使讀者的興趣減少。讀者的眼睛也許從未追隨過蜜蜂的飛行,或者看蜜蜂隻是過眼一瞥,興趣稍縱即逝,像我們所有人看待花朵、小鳥或者奇石那樣,對它們的問題不過是泛泛地表麵了解。我們在自然界發現了那些非人類的生物有著最細微的秘密,而我們最迫切、最充滿熱情去研究的是那些關於人類激情的秘密,這兩者相比起來,也許前者才與人類起源和終結的深奧謎題有更近的聯係。這一點,我們已然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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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希望這篇文章顯得太過說教,所以會跳過蜜蜂的一種非凡的本能不提。在擴大或延長巢脾的邊際地帶時,這種本能使蜜蜂有時會削薄和拆毀那些地區。然而必須承認,在這種情形下,“盲目建設的本能”不能明晰地解釋蜜蜂的拆毀行為是為了能進行重建,或者拆除那些已經建好的,就能建起煥然一新的,就能建得更有規則。我會滿足於蜻蜓點水地介紹一項引人注目的實驗。在這項實驗裏,靠一塊玻璃就能迫使蜜蜂在一個正確的角度上開工建巢脾。它們會天才地設計出在巢脾凸麵上擴建的巢房數量會與巢脾凹麵上減少的巢房數吻合。
在結束這個話題前,讓我們暫停下來,花片刻工夫考慮一下。蜜蜂會分別在巢脾的兩個對立麵上同時開工,因此兩邊的工蜂不能彼此碰麵,但它們卻能和諧工作,並能把兩部分工作結合起來,這是怎樣的一種神秘方式呢?把一個已經完工的巢脾拿到燈光下,注視著那半透明的蜂蠟,你會發現那是極為清晰的設計,由切割規整的棱柱構成了一個網絡,整個係統和諧一致、不差分毫。有人可能會認為這是在鋼板上壓模成形的效果。
我不知道那些從未觀察過蜂巢內部結構的人對巢脾的布局和組成能否形成一個完整的概念。不妨讓他們這樣設想。我們取來一位農民的蜂巢,那裏的蜜蜂完全為了自身資源而采蜜。請他們這樣想象,有一個稻草或者柳條做的圓頂,從頂部到底部被蜂蠟條分為五、六、八,有時是十層,有些像大塊的麵包片,從圓頂最頂端到地麵都嚴格地平行排布,嚴實地支持著卵形牆壁。在這些蠟條中間設計了一個約半英寸的空間,蜜蜂由此能在其中容身和通行。當它們開始在蜂巢頂部建起其中一根蠟條時,蜂蠟牆壁(現在隻是草創模型,以後會削薄和延長)現在還很厚,在內牆工作的五六十隻蜜蜂完全與同時在外牆賣力的五六十隻蜜蜂隔絕,除非它們的視力能穿透不透明的物質,否則一組蜜蜂就根本看不到另一組。然而,內牆麵上沒有多挖出來一個洞,也沒有多壘一塊蜂蠟,都在數目上與外牆麵上的凸起和凹洞精確地相同,反之情況亦然。這是怎麼產生的?一邊挖得不太深,另一邊挖得太不深,這是怎麼做到的?菱形的所有角之間始終不變地吻合,這樣魔術一樣的手法從何而來?必須在這個點開始,在那個點停止,是誰在這樣告訴蜜蜂呢?我們必定會再一次自我滿足於這樣一個沒有做出回答的回答:“這是蜂巢的秘密。”
哈伯試圖解開這一秘密。他提出,在固定的間歇,蜜蜂的鉤和牙齒的壓力可能在巢脾的另一麵製造出輕微的凸出物;或者是它們能根據靈活性、彈性或者其他一些蜂蠟的物理性質估量出蜂蠟塊的厚度;又或者是它們的觸須似乎格外適宜於了解物體更精細、不那麼明顯的一麵,可以在看不見的狀況下充當指南針;最後也可能是每個巢房的位置都以第一排巢房的布局和尺寸為依據,用數學方法推算出的,這樣一來就不需要再進一步做測量。不過,這些假設顯然都解釋得不夠充分:第一種不過是不能證實的假想,其他的無異於讓這個秘密移位。盡可能頻繁地把秘密移來移去也許能起到作用,但如果因為我們把秘密轉移別處,就認為它不再是秘密,這種想法並不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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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讓我們把這些枯燥沉悶的地麵工程、這一望無垠的幾何巢房群放在一邊。巢脾已經開始動工,也正將迎來入住。雖然它在這裏的空間中顯得如此渺小,看不到什麼生機希望,但它自身還是給微小的希望之火增添了光亮。雖然我們所見有限,現在還什麼都看不到,但蜂蠟上的工作卻不分日夜更迭,從未停止,進展速度快得不可置信。性急的蜂王已經不隻一次在黑暗中發出白色亮光的圍欄邊踱來踱去,第一排宅第剛完工,它就同一群顧問、親衛隊和仆從們殺入其中進駐,不過我們並不知道蜂王是帶路指引還是接受指引,是受到敬重還是受到監督。到達地點後,蜂王或是那些急迫的顧問們如果認為環境適宜,它就會拱起後背,軀體向前彎曲,將它長長的紡錘形腹部極力伸入其中一個巢房。同時,那些隨從們小小的腦袋會焦急地在它周圍熱情高漲地形成一個圈,用它們巨大的黑眼睛注視著蜂王,支持它,撫摸它的翅膀,興奮地揮動觸須像在鼓勵、打氣或是祝賀。你很容易就會發現,蜂王所在的地方如同一個閃亮的帽徽,或者我們慈愛的祖母曾經佩戴的橢圓形胸針。而且還要提到的是,工蜂總是避免把背部朝向蜂王,這實在讓人不解。
蜂王一靠近蜂群,工蜂們就會無一例外地調整身形,讓眼睛和觸須麵向它,在它麵前後退行進。這是一種尊敬或是關懷的象征,雖然看起來並不可能,但卻是不變的、普遍的。回到說蜂王。在它一陣輕微的痙攣中,可以看到有一個蜂卵排出體外,這時蜂王的一位女兒通常會環抱住它,似乎在對它抵禦,眉毛對眉毛,嘴對著嘴。而蜂王此時完全不會被這種大膽的行為表現幹擾,它寧靜平和地投入著,全身心於自己的使命,那帶給它的似乎不是勞累而是情愛的快樂。幾秒鍾後,它會起身,非常安靜地後退一步,微微轉過身體,在下一個巢房繼續產卵。在把腹部送入巢房時,它會首先把頭探進去確信一切條件就緒,並且沒有在同一個巢房兩次產下卵。與此同時,二三名它的隨從會撲向蜂王已經完成自己的職責而離開的巢房,照料並輕輕地蓋住產下的藍色小蜂卵。
從這一刻到秋季第一場霜降期間,蜂王都不會停止產卵,就算在進食時、甚至睡眠中也會產下蜂卵,如果的確睡著了,產卵仍然會繼續。因此,蜂王代表著對未來如饑似渴的力量,那種力量侵入了蜜蜂王國的每個角落。一些工蜂正熱火朝天地建起因為蜂王多產而不斷需要的搖籃,而蜂王會一步一步地追趕那些已經精疲力竭工蜂的腳步。這裏,我們看到了兩種偉大本能的聯合。蜜蜂們的工作雖然展現無遺,但卻留下了很多關於蜂巢的謎題懸而未解。
比如,工蜂們的工作進度有時會超過蜂王,於是就開始著手其他工作。它們就像一個細心的主婦那樣未雨綢繆,對自己的職責格外留心,從貪占空間的同族那裏搶取巢房,把蜜裝滿其中。而如果蜂王的進度接近它們時,對物質財富的攫取就必須讓位於自然的規劃。多種工作在身的工蜂被迫全速移走那些不斷索取的財富。
蜂王代表著工蜂們看不到盡頭的專製日子,可是,假設麵前是整個的巢脾,不再是蜂王,我們就會發現,它們焦急地忙著為雄蜂興建一片大型巢房的特區。那種建築非常簡易,建設速度也快得多。而當蜂王駕臨這個不討喜的地區,它會在那裏產下幾個卵就惋惜地不再產卵,飛過別處,叫著要求更多的工蜂巢房。它的女兒們會遵命,一點點地縮小巢房的麵積,接著重新開始趕超蜂王的進度,直至最終那位不知足的母親足跡遍布整個蜂巢,又回到第一批建起的巢房中。當它這次歸來時,那些巢房就會是空的了,因為第一代蜂卵已經升華為另一種生命,很快整裝待發,從出生地那陰暗的角落飛散到附近盛開的花叢中,沐浴在陽光中,讓快樂的時光更快到來,接下來就會輪到它們為已經占據自己搖籃的新一代奉獻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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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蜂王又聽命於誰呢?它受獻給自己的那些營養物支配,因為它並非自己獲取食物,而是像孩子一樣被工蜂喂養,而這些工蜂正是因蜂王多產而疲於奔命的那群。工蜂們呈獻的食物正好與開放花朵的多少成比例,與造訪花萼的工蜂們帶回戰利品的多少成比例。這裏就像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一樣,圓形的一部分被包在黑暗中,這裏就像所有地方一樣,發布最高指令的是一種未知的力量。蜜蜂就像我們人類一樣,遵從於一種無名的王者,這位王者轉動著命運之輪,輪轉不停,碾碎設定輪動的那些意誌。
不久之前,我帶了一位朋友取看我的一隻玻璃蜂巢,向他展示那命運之輪的轉動,那就像時鍾上的巨大齒輪一樣明晰易見。我讓他看到在每個巢脾中赤裸裸的那些普遍性焦慮騷動:孵化巢房周圍那些看護蜜蜂永遠在瘋狂無措地忙亂;製蠟蜜蜂組成的活動過道;整個蜂群無休止的大量活動、無悔又無用的努力、狂熱興奮地來來去去。我讓他發現,這些蜂群常有的睡眠隻出現在搖籃中,在搖籃周圍是不間斷地勞作,甚至會否認死亡帶來的長眠,因為在那個家園中不允許出現任何疾病也沒有一處墳墓。我的朋友陷於震驚中,很快就移開他的眼光。從他的眼睛中,我能讀出自己所未知的悲傷和憂慮。
的確,在蜂巢中我們最初看到的全都是歡樂,那些關於美麗日子的燦爛回憶成為盛放夏季最珍貴珠寶的倉庫,那幸福的旅程與鮮花、流水、天空和所有組成美麗與快樂的寧靜富足交織得如此緊密。而在所有這一切、在這些外在的喜悅背後,支撐著它們的是一種人類親眼可見的悲哀。我們以自己盲從的眼睛矇矓地注視發生在那裏的一切,內心非常清楚我們極力想看的並不是蜜蜂本身,我們不了解的也不隻是它們本身,而是在我們麵前呈現的一種讓人憐憫的形式,這種形式來自那偉大的力量,那也是催促我們腳步的偉大力量。
悲傷就悲傷吧,當我們的眼睛靠近觀看時就會發現,自然界所有的事物都是令人悲傷的。隻要我們還不了解它的秘密,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秘密,它就會一直那樣悲傷下去。有一天當我們發現沒有秘密,或者是天大的秘密,其他的職責就會出現,也許還是叫不出名字的職責。如果這些悲傷之物願意,同時讓我們在心裏重複說“讓人難過啊”,而我們的理性卻會滿足於再說一句“本來就是如此”。現在這一刻擺在我們麵前的是去找尋也許那些隱藏在這悲傷背後的。而且,在這種努力的推動下,我們一定不能把眼光移開,而要堅定地牢牢觀察這些悲傷,研究它們,懷著極大的勇氣和強烈的興趣,就像它們是快樂的事物一樣。在評判自然、發出抱怨以前,我們至少應該問出每個可能提出的問題,這才是公正無誤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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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看到,在應付蜂王多產帶來的威脅沒有降臨的時候,那些工蜂會急忙建起供給品的巢房,那些建築用料更經濟,空間也更大。我們也看到,蜂王偏愛在更小的巢房產卵,那也是它不停要求的環境。而如果那類巢房緊缺,或者在尚未提供時,它就會屈尊,在路途找到的大型巢房中產卵。
這些蜂卵的外形與孵化出工蜂的那些完全一樣,不過卻會孵出雄性,也就是雄蜂。現在的情況與工蜂變身為蜂王發生的情形相反,造成這種改變的既不是因為巢房的形狀,也不是因為那裏的大小。在一個大型巢房產下的蜂卵隨後會被移到一個工蜂巢房中(這是一項極為困難的任務,因為蜂卵本身是微中之微,又格外脆弱,我有四五次看到一顆蜂卵能成功地被挪走),不可否認的是,那裏會誕生一隻雄蜂,雖然多少體形有些萎縮。因此可以認為,蜂王有權在產卵時了解或者判斷蜂卵的性別,並且能讓蜂卵適應它彎曲其中的那個巢房。這方麵它很少會犯錯。蜂王是如何想到在自己卵巢裏無數的蜂卵裏把雄性從雌性中區分出來,以自己的意願,通過唯一的一根輸卵管把它們產下的呢?
這裏我們再次遇到一個蜂巢的謎題,這是最深不可測的謎題之一。我們知道處女蜂王是沒有生育能力的,而這時的蜂王如果產下蜂卵,這些卵中就隻能孵出雄蜂。隻有在婚配飛行中受精以後它才能隨意產下工蜂或雄蜂。婚配飛行使蜂王能從那不幸的愛人身上獲得精子,並終生擁有它們。盧伯克爵士估計這些精子的數量有二千五百萬,它們被鮮活地保留在一種被稱為受精囊的特殊腺體中,位於卵巢下方,也就處在產雌雄蜂卵共用的輸卵管入口。可以想象到,在偏小的巢房裏開孔偏在,這樣的孔使蜂王不得不向前彎曲身體,對受精囊產生了一定壓力,精子隨之射出,使蜂卵受精。在大型的巢房不會出現這種壓力,受精囊也就不會張開射精。另有些人相信,蜂王能很好地控製陰道中負責開閉受精囊的肌肉,那些肌肉當然為數不少,結構複雜,很有力量。盡管我並不想暫時裝作能判定以上哪種假設更正確,但個人會傾向於其中第二種。的確,我們了解的越深,研究得越接近事實,就越明白地覺得,在大自然的海洋上,我們隻是沉船後漂流海上的幸存者,不久後,突然一個比以往浪潮更透明的大浪打來,這帶來了一個事實,讓我們一瞬間對所有自以為知道的事物產生了困惑。而我偏向於第二種理論的理由是,一方麵,法國波爾多的一位養蜂人德勞利先生從自己做的實驗結果中發現,在蜂巢中所有的大型巢房全部移走的情況下,到了應該生育雄蜂的時期,蜂王會毫不猶豫地在工蜂的巢房中產卵。而相反地,如果隻留下大型巢房,沒有其他巢房可以可用,它就會在為雄蜂蜂卵準備的這些巢房中產下工蜂卵。我們還進一步從法布爾法布爾(Jean-Henri Casimir Fabre):法國昆蟲學家、動物行為學家、作家。先生有趣的觀察中了解到,野生的切葉蜂不但會預先知道即將產下卵的性別,而且這種性別的“選擇權在蜂王手上,性別與它所處的空間相符,這個空間通常是偶然遇到,不會有改動,蜂王會在這裏產下雄蜂卵,又把工蜂產在那裏。”我不會深究這位法國昆蟲學家的實驗細節,那會太偏離主題。但不管我們選擇哪種猜想,都會有助於解釋蜂王在工蜂巢房產卵的傾向,不必將此歸結為它是因為對未來有些許擔心。
我們會同情這位被生育工作奴役的母親,也許它確實風流成性,貪圖享受,但它並非沒有可能從成婚飛行時雄性與雌性結合的法則中獲取某種享受,並且此後還有回味。大自然從未如此絕妙、如此富有心機地謹慎和多變,因為在設計愛的陷阱時,它是不會向那些物種提供了某種做誘餌的快感後獲取不到任何好處的。不過,讓我們暫停片刻,不要被自己的解釋所騙。的確,把這樣一種想法歸結到自然身上,覺得這樣的解釋就夠了,這就像我們在一個洞穴的深處發現一條深不可測的鴻溝,將一個石頭投入溝中後會想象石頭落下發出的聲音就能解答我們所有的疑問,或者會向我們透露那無盡深邃以外的一切。
如果我們對自己說,“這是大自然策劃的,這個奇跡是因它的指令而生,我們眼前看到的那些都是它的意願”,那這隻是表明,在一種物質無盡的表麵生活著某種生命,那種生命有某種細微表現特別吸引我們,而那種物質在我們看來沒有活躍跡象,所以我們就選擇以顯然不夠精確的方式去描述那現象,就像在形容虛無和死亡時那樣。一些事件純粹偶然地鏈接在一起,展現出特殊的現象,吸引了我們的注意,而其他上千的事件鏈接也很有趣,可能形成它們的智慧也同樣高明,但那些都已經消失了,沒有那麼好的機緣被我們碰上,也就永遠失去了激起我們好奇的機會。輕易就確認身邊一切事物是很魯莽的。我們的方式、我們執著地追尋最終成因、我們的崇敬和希望,所有留下的這些事實都不過就是我們無力的哭喊,如同在一個未知的深淵中,我們與一種自己更不了解的靜止物體相撞。而這種脆弱的喊叫就宣告著,在那個既無聲息又不可穿越的表麵,我們是最高級別的存在個體,就像禿鷹在展翅翱翔,夜鶯在放聲歌唱,那都在體現著它們是這些物種最高級別的存在。不過,對人類的這種呼喊召喚,任何時候隻要有機會,都是我們最正確的職責之一,我們不應由於這一行為明顯無用而自覺失望泄氣。
五、 年輕的蜂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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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讓我們把蜂巢關上。那裏的生命正再次進入循環,不斷地擴展繁衍,一旦達到幸福和力量的巔峰就又一次走向分離。讓我們最後一次再度打開這座寄望於母親的城市,看看分蜂後那裏正發生著什麼。
騷動已經平息,三分之二的子民已經棄城而去,降臨如此不幸的城市變得衰敗又空虛,瀕於死亡邊緣,就像一具血液被抽去的軀體。不過,還有幾千隻蜜蜂留守,雖然它們可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但仍然會毫不動搖地忠誠履行命運明確指派給自己的職責,仍然意識到它們自身扮演的角色。因此它們會繼續工作,竭盡所能地填補離去同伴們留下的空缺,處理掉所有狂歡的遺跡,小心地放置好逃過劫掠的供給品,然後再次衝向花叢,細心地看護著代表蜂群未來的人質。
那一刻,一切似乎都是憂鬱壓抑的,可隻要目光所及之處卻都是希望滿溢。我們也許會進入一座古典的德國城堡,砌成那裏牆壁的無數小管中包藏著即將誕生者的靈魂,降生之前的生命就在那裏棲身。這裏隨處可見精巧重疊的六邊形巢房,數千潔白賽過牛奶的蜂蛹正沉睡在巢房內密封的搖籃中,它們手臂抱起,頭部向前低下,等待著蘇醒的時刻到來。這些蜂蛹身處的地方像墳墓一樣規整,與外界隔離,身體變成接近透明,看來幾乎像是灰白色的土地精靈,陷入了城市,又像是因為被屍布反複包裹而身體變形的一群貞女。它們被埋在六角形的棱柱裏,那些柱體似乎是某位接近精神錯亂的幾何學家堅持己見不停複製而成。
整個區域上方有垂直的牆壁包圍,重重包圍之中的這個生命世界正在不斷生長,這些生命變身的速度極快,接連四五次換上新裝,而後就在陰暗中轉動纏繞身上的屍布。在那裏,數百工蜂正揮動翅膀飛舞著,似乎在製造必要的高溫,完成某種如今更不能明確意圖的其他任務。它們的這種舞蹈中包含著某種非同一般的動作,看來如此有章法,讓人覺得一定是在為某種目的做出回應。我相信至今為止還沒有一位觀察者能明確這個目的。
一個相當規模的蜂巢中會有六至八萬個骨灰缸樣的這種容器,再過幾天,它們的蓋子就會破裂,兩隻神情迫切的大眼睛就會出現在缸口。眼睛上的觸須正是生命在探索的跡象,而活動的腳爪也在急著不斷從缸裏擴大開口。看護的工蜂立刻會看過來,幫助年幼的蜜蜂從囚所中脫身。工蜂們把小生命清潔刷洗幹淨,在它們舌尖點上新生後的第一滴蜜。而這些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蜜蜂還混沌不解,顫抖不已,蒼白無力,那孱弱的神情就像一位矮小的老人剛剛逃出墳墓,或者像是一位旅行者,在步入這個生命的道路上遍身粉塵。不過,它們從頭到腳都是完美的,很快就知道了必須要了解的一切。就像人類的孩子那樣,它們會在出生時就開始學習。對它們來說,永遠沒有時間玩樂或是大笑,而是立刻在關閉的巢房外奔去,拍打著翅膀,有節奏地起舞,它就這樣可以在輪到自己時以此催促還在埋在缸中的姊妹。它會破解自己命運中或者種族中令人驚訝的謎題,沒有一刻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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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新生蜜蜂首先不會被分去做最辛苦的工作。從出生日起,還必須要過一周時間才能飛離蜂巢。到那時,它就能進行生命中第一次的“淨化飛行”,將空氣吸入體內氣管,身體會因為吸足氣體而拉長,宣告擁有這具軀體的它是空間的新娘。隨後它會飛回蜂巢,再等一周過去,接著,與和它同天出生的姊妹一起生平第一次拜訪花朵。到那時,會有一種特別的情緒操縱它。法國養蜂人把這種情緒稱為“轉輪煙火”,而更正確的叫法應該是“焦慮的太陽”。因為蜜蜂們是群體生物,也是隱蔽的黑暗中生長的生物,在麵對太陽時,它們就明顯會害怕在那藍色的穹頂下、在那光亮的無邊孤獨中萎縮。因此,它們不是純粹盡情地歡樂,那其中還夾雜著驚恐的情緒。它們飛過蜂巢門檻後會停下,離開又返回,這樣反複二十次。在空中,它們會高高盤旋,頭還一直朝著家的方向,在上空繞著大圈飛行時會突然遺憾地重重墜落。它們那三萬隻眼睛會疑問、反思然後記下樹木和噴泉、大門和牆壁、附近的窗戶和房屋,直到最後,它們返家時滑翔而過的空中航路會無法磨滅地印在腦海,仿佛是在空間中用兩根鋼鐵的線路做了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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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我們遇到了一個新的謎題,我們會好好去挑戰它。因為雖然不會回應我們,但我們所意識到的無知仍然會被它的沉默擴大範圍,在我們行為所知的一切中,那是最有創造性的一個領域。通往蜂巢的路可能被樹木遮擋,這會使蜂巢形成空間中一個不可一望而見的點,蜜蜂不可能直接看到,那麼它們又怎樣能成功地找到返回那裏的路呢?假如把蜜蜂裝入盒子,帶去一個距離蜂巢二三英裏的地點,它們會無一例外地成功找到回巢的路,這又是如何做到的?
是障礙物對它們的視線沒有阻礙嗎?是它們通過特定的指示和路標得到指引嗎?或者它們擁有那種特別的、人類不能完全理解的感覺,是那種我們在燕子和鴿子身上看到的那種感覺,比如就是被我們稱作“方向感”的感覺?法布爾、盧伯克,尤其是羅曼尼斯(一八八六年十月二十九日發表於《自然》)做的實驗似乎都確定了引導蜜蜂的不是這種奇怪的本能。另一方麵,我已經不隻一次地注意到,它們似乎並未留意蜂巢的顏色或者外形。在蜜蜂家園中那個平台的一般外形、入口的位置以及著陸板倒是吸引到它們注意。不過這並非主要因素。假如在蜜蜂離開時,蜂巢的正麵從頭到底都做了改變,即使遠在天邊,它們的航路仍然會毫不猶豫地指向那裏。隻有當碰到無法辨認出的門檻時,它們似乎會有一刻停住腳步。我們能進行這種實驗,這正可以指明,蜜蜂有一種非比尋常的能力,可以細微又精確地認出地標,以此來指引方向。蜜蜂要記住的並不是蜂巢,而是它所在的位置,那位置以周圍的物體做參照,經過了最精準的計算。這種辨認能力如此強大,在數學上如此精確,在它們的記憶中印象如此之深,以至於經過在某個昏暗巢穴中度過了五個月的冬眠以後,當蜂巢換了平台,比從前的位置稍微偏左或是偏右,所有的工蜂從最早開放的花朵上返回時,仍然會準確無誤地調整它們的方向,路線毫不動搖仍然會落在前一年同樣的地點。隻經過了稍許遲疑和摸索,它們就發現了那個位在曾經位置上的大門。這就像是那一片空間此前已經被珍重地保存下來。整個冬季裏,它們的飛行軌跡始終沒有抹去,仿佛是它們小小的、灑滿汗水的腳印重重地印在天空。
因此,如果蜂巢被移位,很多蜜蜂就會迷路。而如果讓它們遠離從前的家園,然後讓它們發現整個環境與它們生長熟知的方圓二三英裏完全不同,它們卻未必會迷失。因為那時假如有心提醒它們,用一小段過道與位於蜂巢入口的著陸板相連接,透露出發生了某些改變的信息,蜜蜂們就會立刻尋找新的方位,設立新的路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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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讓我們回到那個正再度恢複人丁興旺的城市,那裏無以計數的搖籃正接連不斷地破開,就連堅固的城牆似乎也被移動著。但這個城市還缺少一位女王。從某個巢脾的中心升起了七八個奇怪的結構,散布在普通的巢房表麵。那圓形和凸起的形狀如此奇怪,讓我們想起月球表麵的照片。它們是一種密封艙模樣的物種,由皺起的蜂蠟或是傾斜的腺體組成,密封起來與外界隔絕,占據著三四個工蜂巢房的空間。按規定,它們圍著同一點聚集。那個地方看起來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威儀,由許多警惕性極高的護衛蜜蜂看守著,一刻也不鬆懈。這裏是蜂王成形的地方。在分蜂前,這些密封艙中每一個裏會被蜂王放進一個蜂卵,或者更有可能是一位工蜂放進的,對此我們無法確定。這個蜂卵是從附近的巢房中取來的,與那些孵化出工蜂的蜂卵完全相同。
三天後,一個小幼蟲會從這個蜂卵生出,並受到既特殊又豐富的營養物滋養。於是我們就能一步步看到大自然最通俗的一種方式,它用在人類身上時會被我們冠上宿命這個威嚴的名字。多虧了這種自然安排的規則,小小的幼蟲生長得格外出眾,不隻軀體,連思想都有了極大的改變,它將要誕下的蜜蜂幾乎就屬於完全不同類的昆蟲。
那隻幼蟲會在世上生存四五年,而不像工蜂那樣,一般壽命隻有六七周。它的腹部是一般工蜂的兩倍長,顏色更偏金色,也更透亮,螫針是彎曲的,眼睛有七八千個麵,而不是一點二、一點三萬個。它的大腦更小,卻有更大的卵巢,除此外還有一個特別的器官——受精囊。那使它幾乎變成雌雄同體。它身上沒有一種本能是勞苦者擁有的。它沒有毛刷、製蠟的蠟囊和收集花粉的籃子。我們認為與蜜蜂生來就有的習性和熱情在它身上都找不到。它不會渴求空氣或是陽光,至死都不會去品嚐一朵花。它的生命在陰暗中、在不安的蜂群中度過,唯一占用生命的就是執著地尋找搖籃,然後產卵填滿。另一方麵,隻有它了解愛的騷動。在它生命中,除了分蜂時絕不會避免見到光亮以外,這樣機會也許不會超過兩次。隻有在一種情形下,它會用到自己的翅膀,不過那時是飛向自己的愛人。它的器官、想法、欲望、習性乃至整個命運都不是由胚芽決定,盡管胚芽在每種植物、動物和人類身上都創造了奇跡,但它的一切卻依靠的是一種奇怪的惰性物質:一滴蜂蜜。
*作者注:今天人們普遍認同,蜂卵孵出後,工蜂和蜂王吸收的是同樣的營養物——一種富含氮元素的牛奶,那是看護蜜蜂頭部的一種神秘腺體特別分泌出的。不過幾天後,工蜂的幼蟲就會斷奶,換以比牛奶更粗糙的蜂蜜和花粉為食。而直到完全發育成熟以前,未來的蜂王會進食大量的珍貴牛奶,那就是人們所說的“蜂王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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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蜂王離開後大約過了一周。在密封艙內沉睡的蜂蛹並非同樣年紀,它們按出生時間被清晰地分類擺放,在固定時間間隔內來到世界。這樣的安排有利於蜜蜂可能發生的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分蜂。在最成熟的巢房裏,工蜂幾小時內一直主動挖薄牆壁,而在蜂王的囚所裏,年輕的蜂王也同時在內部啃噬著囚所的圓蓋子。最後,它的頭露出來了,身體奮力向前衝出來。護衛的蜜蜂匆忙趕到,為它洗刷、安撫,清潔它全身。全部掙脫出後,蜂王邁出了自己在巢脾的第一步。像工蜂一樣,出生那刻它也是渾身顫抖,蒼白無力。但過了十分鍾左右,它的腿就變強壯,它的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不安,覺得自己不是孤獨的,自己還未征服這個王國,冒牌王者就在附近藏著。為了找到競爭對手,它在蜂蠟牆壁上焦急地來去。可是,“蜂巢精靈”或是成群工蜂的神秘決定和本能智慧給予了幹涉。我們觀察到玻璃蜂巢裏發生的那些現象中,最讓人驚奇的特點是蜜蜂們完全沒有猶豫遲疑以及絲毫的意見分歧,沒有丁點爭議或不和諧的跡象。統治這個城市的氛圍是絕對的全體一致,並且已經事先注定。每隻蜜蜂似乎都已經提前了解到自己姊妹的想法。而在它們的整個曆史中,這一刻是最為嚴肅的也最重要的。它們不得不在三四條道路中做選擇。在不久的將來,這些道路會導向迥然不同的結局,而這其中最輕微的事件也會帶來災難。對於保護蜂巢和其中的居民,蜜蜂們不得不使這種行為妥協於種族的繁衍,因為那是它們的激情所在,或者說是它們與生俱來的職責。有時它們會出錯,會接連不斷地派出三四支蜂群,這會徹底削弱生養它們的母親城市。那些蜂群又太沒有戰鬥力,無法組織起來,也許就會在冬季到來時屈服於我們所知的這種天氣,因為蜜蜂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原本所在的天氣,而冬季又與那相差太遠。在這種情形下,它們會遭受“分蜂熱”的折磨,這種狀況就像通常的狂熱情緒那樣,過度關注自身,不計生活目標,走完生命曆程後發現隻有死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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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在它們麵前所有的決定中沒有一個是必須之選。如果人類隻扮演觀察者的角色,就也絲毫不能預測到蜜蜂會采用其中哪一個。但它們的選擇是在最細致的考慮下做出的。這一點可以得到證明,因為我們可以影響甚至決定它們的決定,隻要通過減小或者擴大給它們的空間,或者移走巢脾中全部的蜂蜜,然後放置已經配置工蜂巢房的空巢脾,就可以做到這點。
蜜蜂們必須考慮的問題並不是第二支或者第三支蜂群該不該立刻動身,因為如果要確定這一點,它們會僅僅盲目又不假思索地順從於任性妄想或是一個有利時刻的誘惑。最需要它們考慮的是要立刻一致地采取措施,能讓第二支蜂群在第一隻蜂王出生後三四天就出發上路,第三支蜂群會在第二批離開三天後,由那位新出生的第一隻蜂王帶領著飛離蜂巢。因此,我們必須要承認發現的是一個完全理性的係統,是一種多個計劃的綜合體,比起蜜蜂生命的短暫,這種成熟的組合計劃的確花了一定時間去考慮。
這些措施關係到照料那些還禁錮在蜂蠟中的年輕蜂王們。讓我們來設想下,“蜂巢精靈”已經下令不允許第二批分蜂,擺在麵前的還有兩條路可走。蜜蜂們可以允許第一批出生的皇族繼承者終結其未來姊妹勁敵的生命,終結者中就包括我們已經目擊了出生過程的那隻。或者也可以選擇等待,等到年輕的蜂王進行了冒險的“婚配飛行”儀式,因為那場儀式決定著蜜蜂王國的未來。儀式後通常會授權批準立即開始大屠殺,不過也會經常否決這一行動。假如是後一種情形,我們就不容易判斷是否蜜蜂的決定是處於想進行第二次分蜂,還是它們認識到婚配飛行中存在的危險。因為有時會出乎意料地發生變天的情況,或者有一些我們不能確定的其他原因,蜜蜂們會突然改變心意,放棄已經做出的決定,摧毀曾經悉心留存的皇室後代。而現在我們會假設它們已經決定放棄第二次分蜂,承擔婚配飛行的風險。在強烈的欲望作用下,年輕的蜂王會很快衝向那些巨大的搖籃,衛兵們會在它麵前讓開道路。這時的它聽任自己狂暴的嫉妒心驅使,會直接撲向碰到的第一個巢房,瘋狂地用牙齒和爪子扯掉蜂蠟,剝掉鋪蓋在巢房上的繭,扯去熟睡的公主身上所有覆蓋物。如果蜂王的競爭者已經麵目可辨,它就會轉用自己的螫針刺進密封艙,以自己有毒的武器拚命刺入其中,直到被害的公主身亡。接著,蜂王會冷靜下來,競爭對手的死平息了它的恨意,於是撤回它的螫針,匆匆趕到旁邊的巢房,發起攻擊、破壞密封艙。如果發現其中隻是一隻未發育完全的幼蟲或蜂蛹,就會轉去下一個目標。它會一直這樣破壞不停,直到最後精疲力竭,喘不過氣,爪子和牙齒隻能在蜂蠟牆壁上毫無威脅地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