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淚別成安
澤國江山入河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乾寧三年六月,晉王的鐵蹄踏入魏州。成安,洹水,臨漳等十餘座城相繼被攻陷。一時間哀鴻遍野,生靈塗炭。馬蹄過後淚灑黃土,金戈落處血染衣衫。傾耳所聽不過肝腸寸斷,目光所及盡是血流成河。野草深深隱白骨,夜鴉嘁嘁食殘骸。力竭聲嘶誠自慟,愴地呼天為誰悲。好個亂世紛爭,人如芻狗。
我和玉娘還有其他十幾個女孩被邢將軍帶著一路騎行,親眼看著這群將士燒殺搶掠逃難的百姓。難民們的呼喊求救聲在此刻反倒成了一道道催命符,加速了他們的死去。從最初的跪地求饒,到後麵的拚死抵抗,再到麻木放棄,終於不再掙紮,靜靜等死。隻一波衝鋒,再無人聲,邢將軍就像是瘋了一樣,飛快地屠戮著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毫無停頓,然後用手拂過刀鋒,將鮮血塗抹在臉上,對著將士興奮地哈哈大笑。我們早已嚇得麵無血色,吐個不停。
我不明白,難道那些難民不是梁王的子民嗎?難道將士不是應該保護百姓嗎?為什麼要殺死這些手無寸鐵的人,他們明明什麼都沒做啊?直到邢將軍命人將那些屍體的頭顱割下收集起來,高呼著殲敵幾百,我才知道原來那些都是沉甸甸的“軍功”啊,可真是夠沉甸的。我不忍心去看,隻好將頭撇向一邊,想到那些死無全屍的難民,聽著將士們震天高呼的“將軍威武”,隻覺得一陣惡心。
風“嗚嗚”地刮著,如泣如訴,血跡可以漸漸風幹,那些屍體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們這兒所發生的一切。邢將軍騎在馬上,腰間係著數顆人頭,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遠方,先前的暢快幸福此刻收斂地無影無蹤。看到遠處越來越多的“晉”,“袁”旗幟,終於臉色大變,急忙呼喚著將士列陣迎敵。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殺聲直指雲霄,地麵都在顫抖著。兩軍交戰,依舊是一邊倒的殺戮,誰也沒有想到,上一刻還如割草般殺害自己同胞的梁軍將士,下一刻竟然因為力竭被人如屠豬狗般宰割。望著身邊越來越少的將士,邢將軍終於開始慌亂起來,舉手投足間破綻百出,眨眼工夫便身披數創。
看管我們的將士早就呆得住,急急忙忙地加入戰群。可畢竟是杯水車薪,於事無補,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死得七七八八。被擄來的孩子本就壓抑許久,此刻戰鬥一起,頃刻間如鳥獸散。刀光劍影中被錯殺者有之,被馬蹄踐踏致死者有之。我從馬背上滾落在地,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撕扯著嗓子大喊“玉娘”。可是到處是金鐵交擊,馬蹄踐踏,哪能聽到這呼喊,玉娘又在哪裏?我忍著痛,拖著崴了的腳哭著到處喊著玉娘,一步一跌倒,再咬牙爬起,繼續跌倒,始終看不到玉娘的影子,心底的悲傷如洪水般傾瀉而下,終於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原地痛哭起來。
戰鬥來得快去得也快,梁軍的屍體,晉軍的屍體,難民的屍體還有被擄來女孩們的屍體雜亂地堆在一起,交織成一曲悲慘的戰歌。不久前還意氣風發的邢將軍,如今隻剩下孤家寡人,兀自苦苦支撐。被一群晉軍將士團團圍住,散亂著頭發,一臉虯髯也被削去一半,嘴角不住地溢出鮮血,大口地喘著粗氣,狼狽至極。
邢將軍雙手扶著寶劍支撐著微微顫抖的軀體,環視一眼周圍的屍體,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哆嗦道:“罪人邢某願歸降晉王,還望將軍留小人一命,讓小人戴罪立功。”討好的語氣,眼神中布滿的希冀,映襯著那張流淌著鮮血的臉,格外諷刺。
晉軍將士分兩邊散開,從中走出一人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歸降?莫要與袁某說這笑話。且不說袁某多少手足埋骨他鄉,隻憑你這等殘害自己同胞的小人,殘殺百姓以充軍功,我軍便容不得你。今日能降,他日便能叛。你若拚死一戰,與死去的將士一起黃泉為伴,某還能高看你幾分,想叫袁某將後背交與你這樣的無恥小人,卻是癡心妄想。如今你已無戰意,袁某亦不屑殺你,你自裁吧。”
說罷將隨身寶劍擲於邢將軍麵前。邢將軍哪裏料到以自己的本事,敵軍竟棄如破履,嘴中念叨著“不,不,我不想死”,一步步向後踉蹌著退去。突然踩中一物什,向後跌倒,一把長槍順勢穿胸而過,邢將軍瞪大雙眼,口中鮮血如柱,雙手摸索著拾起那物什一看,不是先前的“軍功”又是何物?驚慌中拋出手中首級,不由“啊”地一聲慘呼,再無聲息。而那被拋出的首級掉落在地上與撇向一邊死不瞑目的邢將軍四目相對,那臉上扭曲的神情此刻卻變得那樣愜意,嘲笑。
袁姓將軍看著邢將軍的屍首,厭惡地“呸”了聲道:“狼心狗肺之輩,真是死不足惜!”不再多看一眼,轉身對將士吩咐道:“四處查看下還有沒有活人,把兄弟們的屍體收斂下,不能帶走的,便就地掩埋吧。”將士們恭聲領命四散而去。
將士將我抱到袁將軍麵前時,我的淚水早已流幹,眼睛紅腫著,聲音嘶啞地說不出一個字。就這麼呆呆地看著遍地的屍體,沒有任何表情。袁將軍溫聲問我,是否還有親人健在,我想了想叔父,望了望成安的方向,又想了想玉娘,望了望屍山。也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沒有做任何動作,隻是眼睛澀澀地卻流不出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