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花紅·騙子(2 / 3)

當然,早在端朝末年,這一理論就受到了懷疑,後世不斷有地理學家修正著九州地圖,每經過一次修正,天啟就離真正的地理中心越來越遠。但此時天啟的地位已然不可動搖,曆代的辛勤營造讓它有了睥睨天下的資本,對於日後所有的王朝而言,定都天啟,已然成為一種不可動搖的象征。至於是不是真正的中心,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世上的事情,無非是有權位的人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假如有一天他們說九州世界是個圓球,恐怕也沒什麼奇怪的。

“所以他們壓根沒有說到點子上!”星相師嚴肅地說,“世人都以為所謂帝王之氣是虛無飄渺的說法,但他們錯了!萬事萬物的運轉,是從天地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天空中的星辰所注定了的,我們把它稱之為——星命。”

說話的星相師看來五十歲左右,長須垂胸,雙目微閉,儼然一副洞曉天機的模樣。問卜者則是個誠惶誠恐的精瘦中年人,同那一身扭扭捏捏想矜誇卻偏偏舍不得錢的衣飾搭配起來,傻子都能認出這是個謹小慎微的小生意人。兩人的身邊,天啟市民們或快步或悠閑地從這條繁華的街中走過,將鮮活的城市氣息散布到每一個角落。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哪怕僅僅是在路邊行走,也能體會到天啟萬世不竭的生命力。

算命先生便是這種生命力的組成部分之一。雖然他們自己都不喜歡這種稱呼,而總是自稱“星相師”,但他們和真正意義上懂得對星闕運行進行觀測、記錄、統計、推演的人群還是有質的區別的,簡而言之,不過是會賣弄些玄奇古怪的術語騙人罷了。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就像那些落筆生花的小說家,在書裏說起武學秘術當真比吃飯還容易,真要動手打架,隨便一個小地痞就能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當然了,天下之大,要找到被他們蒙騙的人倒也容易得很,眼前的問卜者就是如此。

“照您這麼說,我到天啟城來做生意,也能沾到點貴氣了?”問卜者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這一點喜色很快被星相師的下一句話打消掉了。

“那可不一定,”星相師搖搖頭,“《文氏星宗》中說過,命理依天而行,然非人而不可成其命也,故雲……”

問卜者小心翼翼地聽他說了一陣,見他仍然滔滔不絕,終於耐不住性子打斷他:“先生,咱是大老粗,聽不懂您那些彎彎繞的話,能不能說得……直白一點?”

星相師歎口氣:“直白點就是說,你的命星和天啟城的命星,總得搭配起來算才能得出結論,光看一樣是沒用的。”

“那搭配起來看的話……怎麼樣?”

星相師撚須不語,正準備開口,旁邊忽然插進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結果當然是糟糕之極了。”

兩人都是一愣,轉過頭去,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人。那是一個挺年輕的姑娘,頎長的身材和淡黃的發色說明她是羽人。這個姑娘長得蠻好看,尤其當她撅起嘴,作出現在這樣不屑一顧的神情時,星相師看得心頭一漾,差點就想出言搭訕,可惜她接下來說出來的話不是一般的不中聽。

“要是結果好得不得了,他還怎麼想辦法給你轉運呢?不弄一大堆複雜程序雞毛狗血的給你轉運,他又怎麼能從你這種白癡的錢包裏榨出金銖來呢?”

這話又把兩人說愣了。星相師倒還鎮靜,被冠以白癡尊稱的問卜者臉上卻有點掛不住了。他氣哼哼地正待還擊,忽然注意到眼前這個羽人女子背上有一張弓。一時間,關於羽族的種種可怕傳說飛快地從腦海中掠過。在那過去已久的戰爭年代裏,高翔於半空中的羽人們弓弦一響,地麵上的其他種族就會心跳那麼一下下。如今雖然已經是和平歲月了,種族之間的隔閡卻決不會輕易消失。

憑著生意人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溜之大吉,隻剩下星相師在一旁哭笑不得。

“世事艱難,求生不易,”他喃喃地說,“您老何苦要這樣砸人飯碗呢?他還沒付錢……”

對方並不答話,隻是略微抬了下衣袖,其中閃過的金屬光芒明白無誤地表現出某種威脅。星相師唉聲歎氣,隻能乖乖地尾隨對方離開熱鬧的街道,拐向一處偏僻的廢園。

一路上他不斷在嘴裏嘮叨著:我沒錢,您劫我也沒用;您看看我這長相,要劫色您也得挑點像樣的是不?要是尋仇,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就是個死算命的,在街邊混口飯吃……羽族女子倒是恍若不聞,好似身邊隻是一條不安分的貓兒在叫春。最後貓兒無趣地閉上嘴,準備接受那無奈的命運時,她卻忽然開了口。

“喂,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口氣不像是審問犯人,倒像是在逗貓,星相師搖頭:“你還沒弄明白我是誰就來毀我生意麼?”

女子有意無意地摸摸衣袖:“就算是個殺手,殺人之前也總得確認目標無誤吧?當然如果你一定不想讓我確認的話……”

這話聽得星相師身上一寒,連忙嘟嘟囔囔地回答:“應該確認!應該確認!好吧,我叫君無行,君子的君,輕薄無行的無行。”

對方嫣然一笑:“輕薄無行的君子?真是個前所未有的好名字。那麼,令尊就是君微言,十多年前那位著名的星相大師了?”

君無行捏捏鼻子:“死了那麼久了,還什麼大師小師的?等等,你是為了他才來找我的?”

女子的右手從衣袖中探出,一把錚亮的短劍抵住了他的脖子:“說對了。”她一麵說,一麵左手也不閑著,在君無行的臉上捏了幾下,又在脖子上捏了幾下,猛然間用力一扯,竟然將他的整張臉都揪了下來。

那隻是一張人皮麵具而已。麵具下真實的麵龐其實很年輕,比雷冰也大不了幾歲,而且看來清俊文雅,倘若不是一雙眼睛賊溜溜的不似好人,儼然就是一副飽學書生、青年才俊的模樣。女子點點頭:“這就是了。我剛才就在奇怪你為什麼看起來那麼老,按年齡算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被扯掉了麵具之後,君無行反倒毫無懼意了,也不再偽裝方才那種猥瑣怯懦的模樣。他絲毫不顧架在脖子上的鋒銳的短劍,居然還好整以暇地捋捋頭發:“星象師也是論資排輩的,太年輕人家不肯信任你……你到底是誰?是我老爹的仇家麼?”

女子想了想:“可以算吧,不過更確切地說,有仇的應該是你。因為十五年前,是我的爺爺殺死了你父親。”

女子似乎是在期待著君無行做出某些激烈的反應,比如恐懼,比如憤怒,但對方聽到這句話卻沒有一丁點情緒上的波動。他隻是上下打量了這女子一番,最後搖搖頭:“原來你是雷虞博的後人。這麼說,你是孫承祖業,來為你祖父斬草除根的?”

“斬草除根?”女子的表情看來很不屑,“你還真看得起自己,你有什麼價值值得旁人一殺?”

“你真的不是來殺我的?”

“不是。”

“既然如此,我想我可以說再見了,”君無行一攤手,“你不想殺我,我也不會去找你爺爺或者你來尋仇。如果你是想來找我道歉的話,我的答複是:君微言死了就死了,是誰殺的不重要,也根本不需要道歉。現在我們可以分手了,我還來得及去追上被你嚇跑的顧……”

女子哼了一聲,手上微微用勁,短劍的鋒刃立即輕輕切開了他脖子上的皮膚,一縷細細的鮮血流出來了。君無行眉頭一皺:“你玩真的?到底想要做什麼?”

“你聽好了,我沒工夫跟你道歉或者解釋什麼,”女子並不將短劍移開,“你心裏對這起凶案怎麼想的,我也並不關心。我來找你,隻是因為你對我有用處。”

“要算命麼?看在你祖父殺死了我父親的份上,我可以給你打八折。”君無行咧嘴一笑,似乎明知道眼前這個凶蠻女羽人的刀會割得更深,卻偏還要去刺激她。沒想到對方並不為所動,反而鬆了手:“算命用不著,隻是要你帶帶路而已。”

“帶路?”君無行很意外,“雖然我不知道你想要去什麼地方,但我估計你會失望的。我這個人很懶,去過的地方寥寥無幾。”

羽人搖頭:“不,有一個地方,我敢保證你去過,而那個地方偏偏是絕大多數人都找不到的。如果找到那個地方,或許就能找到我爺爺。”

君無行沉思了一會兒,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奇怪:“我知道你想去哪兒了。你想找到那個神秘的河絡部落,從那裏找到關於你爺爺的蛛絲馬跡。”

“沒錯,那畢竟是凶案發生的地方,也是那起事件的根源。我在我祖父的信件中找到過你父親君微言的來信,那封信裏提到過,他曾經帶著你去過塔顏部落。”

“塔顏部落,”君無行回想著,“是叫這個名字。封閉的、頑固的,連自己種族的同胞都不願意與之往來的古怪部落,卻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占星之能。他們自稱是真神在世間的使者,能看穿整個九州的命運……我確實到過那裏。但當時我年紀還很小,即便對路徑有些印象,也是非常模糊的。”

“總比半點沒有強,”羽人說,“你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一個曾到過那裏的人,所以你必須為我帶路。”

“這話說得……就好像不是你爺爺殺了我老爹,而是我老爹做掉了你爺爺似的。”

“隨便誰做掉誰,不過我費了老鼻子勁才找到你,你要是不肯帶路,我就隻好做掉你出氣了。”

君無行咕噥一聲:“好吧,你是訛上我了。既然如此,我有兩個條件。”

羽人譏諷地一笑:“你倒挺會審時度勢。第一個條件肯定是錢了,這沒問題。另一個呢?”

“你總得告訴我你的芳名吧,美麗的雷小姐?”

片刻之後,名叫雷冰的羽族女子已經和君無行一起來到了城北的馬市。“你的北陸駿馬在平原上奔跑雖然好使,但是從天啟往南去往越州,一路上群山連綿,全是山路,必須要騎南方善於行走山道的馬。”君無行解釋說。

雷冰不置可否,看著君無行走入了馬市裏,看來很熟絡地和馬販子們討價還價。馬市裏傳來陣陣騷味,羽人愛潔,沒有跟進去,但銳利的目光一直緊盯著他的行蹤。眼看著這廝溜進了一間大馬棚,許久都不見出來,正想跟過去看看,忽然一聲馬鳴,一人一馬從馬棚中衝將出來,向著西邊奔去,看穿著正是君無行。

雷冰下意識地追出去數丈,卻很快停住腳步,冷哼一聲,轉身走了回去。果然,她看到一個沒穿外衣的男人正在人縫裏鑽來鑽去,努力矮著身子不讓人看見。她冷笑一聲,正準備大步上前,在對方的肩膀上拍那麼一下,但是追出幾步之後,卻忽然間停下了腳步。

“你以為我是這麼好騙的麼?”她自言自語地說,“但是如果我現在動手把你抓住了,你多半還得再跑。”她索性根本不去理會,而是徑直走進了方才那個馬棚,找夥計盤問了幾句。果然,君無行到那馬棚中之後,拿出半個金銖,找了一名夥計幫他的忙,披上他的外衣——那件算命先生的灰色長袍,騎馬狂奔而去,而君無行自己則向著反方向悄悄地走遠。夥計並不明白自己這是要做什麼,但半個金銖可不是小數目,足以讓他去做這件並不困難的事情了。但君無行並沒有想到,雷冰已經注意到了他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