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看雷冰神情不善,心裏有些害怕,生怕這位女客發起飆來,他可擔待不起,沒想到該女客卻輕輕笑了起來,並示意他沒什麼事,不必緊張。
她竟然真的就此轉過身去,旁若無人地走開,也不再去搜尋君無行。折騰了這一陣子,太陽漸漸西沉,集市也到了收攤的時候。人流開始向著相反的方向流動,離開集市,四散去往各自的家。君無行多半就混在其中,但雷冰已經決定不在此刻去找他的麻煩。她決定給這廝一晚上的時間,第二天再翻遍全城將他揪出來,讓他心服口服,徹底放棄逃跑的念頭。
但她萬萬沒有料到,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君無行竟然自己找上門了。這個為人與其姓氏扯不上半點關係、名字倒很貼切的男人,在客房門上象征性地拍了兩下,說了句“可以進來嗎?”但剛剛說到“以”字時,他的一隻腳已經跨在了門內。幸好雷冰也不是吃素的,三枚毒蒺藜飛將出去,篤篤篤都釘在了門上——君無行閃躲得倒是挺快的。
第二次走進門時,他嘴裏嘀咕著:“下手幹嗎這麼狠,你不是還指著我帶路麼?”
“這種毒蒺藜又不是見血封喉的,充其量讓你全身浮腫疼痛難忍在地上滾個小半天,我就會給你解毒。”雷冰回答。
“你還真好心。”
“這和好心沾不上邊,萬一你真的一命嗚呼了,如你所說,你死了我找誰帶路呢?”
雷冰一麵說,一麵才反應過來:“對了,你昨天不是逃掉了麼?怎麼又回來了?”
“第一,昨天我並不算逃掉,因為你早已知覺,隻不過我還留了點後著,你追上來也未必有用,”君無行說,“第二,因為我好奇,昨天我回去沒多久,就遇上至少三撥不同的人跟蹤我。我這樣的正人君子,從來不惹是生非……好吧我收回,你別拿這種眼光看我……我這樣的人,怎麼會突然讓別人產生那麼濃厚的興趣呢?我仔細想想,多半是由於你來找過我的緣故。後來我甩掉了他們,再反過來跟蹤其中一隊人,才聽到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
雷冰有些意外:“你倒是膽子挺大……到底聽到什麼了?”
君無行眼中放射出貪婪的光芒:“原來你是寧州血羽會懸賞一千兩百金銖捉拿的目標!這樣高額的花紅最近七十年都沒有出現過了。”
“原來又漲了一百……”雷冰喃喃自語。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你之所以那麼值錢,是因為他們認定通過你可以順藤摸瓜找到你失蹤多年的祖父。據說,僅僅是據說,令祖父這些年來一直在暗中和你有聯係,所以你雖然是罪臣的後代,卻莫名其妙地又有錢又獲得高人指點武功,以至於成為了一個很讓人頭疼的女煞星。而現在,這個女煞星居然要我帶路去找她的祖父……”
“所以你現在知道了,那種說法不是真的,”雷冰說,“不然我也不會那麼費勁地來找你帶路。我比那幫人更想知道我爺爺究竟在哪兒。倒是你……你回來是想擒住我得到這筆花紅嗎?”
君無行很沮喪:“想是想,但我從來不會打架,打不過你呀。所以我決定答應你帶路的請求……”
“是要求!”雷冰打斷他。
“都一樣!”君無行寬容地說,“反正我們一路同行,我總能找到機會下手;而你隻有我這唯一一個向導,不會舍得殺我。”
他越說越是興致盎然:“這簡直是個絕妙的主意!隻有我這樣的聰明人才想得到。”
於是聰明的君無行真的和雷冰一道上路了。表麵上看起來,這完全是一對郎才女貌的組合,乃至於一位半道上的鄉村畫師趁著兩人小憩的時候悄悄畫了一幅《少年俠侶入江湖圖》,至於這兩人是徹頭徹尾的貌合神離各懷鬼胎,他就全然不知曉了。
比如君無行一路上總是盼望著身邊能冒出那麼幾個追殺者,自己可以想辦法漁利,遺憾的是,兩人走了半天,都沒有人敢於上前動手。
“沒那麼容易的,”雷冰看穿了他的心思,“這兩三年想要動手對付我的人加在一起快有一百個了,結果他們都沒成功。所以現在一般人都不敢輕易出手。”
“最早的時候,那筆花紅好像隻有兩百銖吧?”她回憶著,“後來越累越多,慢慢就是現在這個價目了。”
“哇,翻到七倍了!”君無行嘖嘖讚歎。
“不是七,是六。你的算學怎麼學的?”雷冰抓住機會譏嘲他一句。
“哦,那就算六好了,”君無行的語氣或像是在容讓一個不肯認錯的小孩,“六和七,有多大的區別呢?人生在世,何苦如此精心算計。”
這話居然說得有那麼一點道理,雖然仍舊是歪理,但沒過多一會兒,他又開始胡扯八道了:“嗯,看來我也應該晚點動手,興許還能漲價呢。就好比養豬,總得養到最肥的時候再出手賣掉……”
雷冰倒也不生氣,隻是順手把手裏的馬鞭往君無行坐騎的屁股上狠抽了一下。但此人反應奇快,在馬驚的顛簸中竟然能做到雙足落地,雷冰禁不住誇獎他:“功夫練得不錯。”
君無行搖頭:“我說過我不會打架,不然也不會那麼容易讓你擒住。”
“但是你的腳底步法相當不錯,普通人苦練二十年也未必能達到那種境地。”
“那隻是因為我從小就在不斷地逃跑中度過,”君無行口氣很輕鬆,“稍微跑慢一步,就會被小混混揪住痛打一頓,然後搜光你全身,讓你連買個白水煮雞蛋的錢都沒有。你要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難免腳步也會很快了。”
雷冰頗有些意外地看著對方,這個人的皮膚光潔,顯然保養得不錯,但仔細看去,卻隱隱能發現不少早已消退的疤痕,細細密密地隱藏在白晝的光線之下,那大概就是小時候留下的吧。君無行說得倒是輕描淡寫,雷冰卻完全能想象到他幼年生活的艱辛與痛苦,因為那種經曆,自己也曾經有過。
她對這個無行之人的惡感似乎稍微減弱了一點,但對方的下一句話又讓她心頭火起:“真沒看出你還有這麼大能耐,能值上千個金銖。尋常官府通緝犯的價碼也就是幾十個,要犯充其量一兩百,黑道上的花紅能到四五百簡直頂天了……你到底犯了什麼事?難道是偷了羽皇的皇冠?”
“羽皇不戴皇冠。”雷冰淡淡地說,心裏盤算著怎麼胖揍這家夥一頓。此人身法奇快,光靠“不斷逃跑”雲雲絕不可能練出來,肯定和自己一樣,還有高人指點,而從上一次他的脫逃手段可見,頭腦也相當奸猾,他所自稱的“有後著”,未見得是虛張聲勢。要收拾他,可得費點琢磨。
3、
懸案大致分為如下幾種:沒法查的、沒必要查的和不能查的。所謂沒法查,指的是案件頭緒不清、人證物證缺失或者自相矛盾,令辦案困難重重;所謂沒必要查,指的是案件本身並不重要,也沒有受害者成天哭著喊著要求把凶手捉拿歸案;所謂不能查,是指存在著某些來自方方麵麵的阻力,這種時候查案往往會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煩。
妙不可言的是,緯蒼然發現十五年前的那樁陳年舊案竟然兼具了以上三點特色。案件難度無須贅述,剩下的兩點卻頗耐人尋味。按常理,羽皇想要的重要物件被盜,以及欽天監監正被殺害,無論哪一件都是足以震動朝野的大事,然而案發後當日,整個事件就被硬生生地壓下去了,嚴禁對外傳播,以至於這一奇案在民間幾乎無人知曉。而死去的監正風鵠上無父母,下無妻兒,自然也不會有家屬來不依不饒。若不是可憐的多嘴多舌的湯遇,緯蒼然恐怕完全沒有機會聽說此案。
在尋找卷宗的時候,這種無力感尤為強烈。他花了四五天時間把所有的積存卷宗都翻遍了,才發現根本就沒有該卷宗存在。他又重頭篩了一遍,確認找不到,問頂頭上司也不知道,於是直接找了司監宗丞。
“十五年前的疑案?”宗丞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難道是羅家滅門案?”
“不,欽天監風鵠的命案。”
宗丞麵色一沉:“那個案子已經沒有任何調查的必要了。”
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此後無論緯蒼然怎麼問他,他都這樣毫不留情地回絕。但緯蒼然毫不氣餒,而是找了其他的案子先試著入手。一個月後,他成功地從一封亂七八糟近乎塗鴉的信中發現了線索——這封信是用羽族文字寫就的,卻用的是北陸蠻族的語法,難怪叫人看不懂——成功破獲了已經塵封八年的南藥城尚藥司醫監畏罪自殺案。這位醫監卷入了一起數額不小的貪汙案,已經猜到自己會被滅口,因而事先留下了密碼寫成的信。後來他的“自殺”現場被布置得天衣無縫,但那封信還是最終揭破了真相。
由於事後贓款大多追回,此案並不算什麼大案要案,也隻牽連出了數目有限的幾名中層官員。但經辦此案後,緯蒼然卻獲得了宗丞的信任,終於做了一名普通捕快。此後的四個月中,他穩穩當當地解決了好幾樁案子,雖然沒法和說書人口中的神探相比,卻也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在幾次小小的抓捕行動中,他所表現出來的武功也足以令很多老資格捕快汗顏,人們甚至認為假如在戰爭年代,他絕對有資格接受代表羽族武力精華的鶴雪術培訓。
在一片讚譽聲中,緯蒼然仍然老老實實地對打算破格為他升職的宗丞說:“我還是想查那個。”
“哪個?”宗丞的臉色很不好看,“你以後說話能不能多說兩個字?”
“就是那個。”
“朽木不可雕也!”宗丞扔下這一句,憤憤地離開了,不知怎麼地,從他身上掉了來一枚鑰匙。
彎腰拾鑰匙的時候,緯蒼然聽到宗丞盡力壓低了的聲音:“在雜物間,西首第二個櫃子。”
後來有人問緯蒼然:“你為什麼偏偏對那件案子那麼感興趣?是因為賞金很高麼?”
緯蒼然大搖其頭:“不是。那案子被羽皇強壓,禁止調查,沒錢。”
“那麼,是因為案子本身複雜詭異,勾起了你的興趣?”
緯蒼然還是搖頭:“不,有很多更有趣。二十多年前的雁都死囚犯離奇失蹤案,十二年前的青都食人案,七年前的厭火城僵屍還魂案……”
“那你不管不顧鐵了心要查它,到底是為什麼呢?”
緯蒼然搔搔頭皮,想了好久:“說不清楚。也許那天酒喝多了。不過……也許……或許……”
“或許什麼?唉,你這孩子說起話來真是急死人!”
“或許……僅僅因為它是第一樁勾起我興趣的案子吧。就像……”緯蒼然非常難得地多說了幾個字,“就像年輕人的初戀一樣。”
“你有過初戀嗎?”
“沒有。我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