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惡童·富商
1、
在到達中州與越州交界的山脈之前,路程還算好走。鑒於平原上設伏有一定的難度,兩人一路行來,並未遇到什麼敵人。這讓君無行無比地失落。
“看來你還真是挺難殺的,”君無行歎息,“走了好幾天了,也沒碰上來找你麻煩的。”
“你最好別那麼想,”雷冰說,“我雖然需要你給我帶路,但這件事並不比我自己的命更重要。真遇到危險,我非但不會救你,還會用你做擋箭牌。”
這樣友好的對話每天都會持續。但兩人似乎很有默契,決口不打聽對方的身世與秘密。如果雷冰所說屬實,她自己也一直不知道祖父的行蹤,那她的錢從何而來,本領從何練就?為什麼那麼多人迫切地想要找到她的祖父?君無行在父親去世後過著怎樣的生活,難道就一直靠著給人算命騙錢維生?他又為什麼對自己父親的大仇渾不在意?
這本來是很有意思的話題,但兩人好像都對此缺乏興趣。這一對仇家的後人走在路上,恰到好處地表現得正像一個冷漠的雇主和她的唯利是圖的雇工。
“我餓了,我們歇歇腳。”雷冰說。前方是百餘鎮,取“百戰餘生”之意,曆史上也曾是一個多有殺伐的地方,附近村落中的年輕人大多都死在戰場上,隻有少數能活下來,故而得名。不過既然戰爭早已平息多時,此地也就總算繁衍出了一些人煙,至少,有了一座隻有一條路的小鎮。
“我很少見到一個女人直截了當地說自己餓了,”君無行說,“那樣太不淑女了。”
雷冰翻身下馬:“你自己說過的,世事艱難,求生不易。我要是個淑女,現在連骨頭都被嚼幹淨了。”
君無行微微一愣,從這句話中聽出了別樣的辛酸,不過他也很快跟著一笑:“世事艱難,求生不易。誰不是呢?”
求生不易且不說了,求食不易才是實實在在擺在麵前的問題。兩人剛剛踏上鎮中那唯一的一條路,就發現一件怪事:鎮上所有的店鋪都關閉了。那些賣剛出爐的風味小吃的,賣本地燒酒的,賣茶蛋的,賣便宜衣飾的,賣日用雜貨的,竟然沒有一家開門。對於窮人們而言,白天正是做生意賺點辛苦錢養家糊口的時候,但他們卻像約好了一樣,把大門關得死死的。
當然了,在這樣一個從鎮頭可以一眼望到鎮尾的彈丸之地,要查清楚變故的起因還是很容易的。在那條橫貫小鎮的路中央,蹲著一個紮著衝天辮的青衣小男孩。小孩正在專注地玩著手中的蛐蛐,對兩人的慢慢走近半點也不在意。這本來是在任何一個市鎮鄉村都隨處可見的場麵,但在這樣一個空蕩蕩的小鎮上出現,卻難免給人詭異的感覺。
雷冰放緩了腳步,心知這個小孩非同一般,正在留心查探四圍有無埋伏,君無行這笨蛋居然就大剌剌地走上前去,蹲在了小孩跟前。雷冰待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這種蛐蛐不好,”君無行說,“我們都叫它傻老黑,塊頭雖大,反應很慢,鬥起來半天咬不著敵手,很吃虧的。”
小孩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將蛐蛐裝入草編的小籠裏,又從另一個籠子裏拿出了一隻。雷冰這才注意到,他的腳邊散落著十多個蛐蛐籠。
“這隻怎麼樣?”小孩問,聲音稚嫩清脆。
君無行回答:“這種一般叫做半瓶水,打架倒是凶狠,但是沒力氣,如果不能一分鍾內咬死對手,則必輸無疑。”
小孩咬著嘴唇:“你倒是懂得挺多。照你這麼說,我手裏的蛐蛐都不行了?”他一麵說,一麵真的把每個籠子都打開。君無行也毫不客氣,一一點評,全是貶損之語,偏偏還說得很到位。最後小孩生氣了,將身邊的蛐蛐籠統統扔開:“我不玩了!”
雷冰隻怕他要發難,君無行還在火上澆油:“中州水土不好,本來就不出產好蛐蛐。真的要鬥,得去瀚州草原上……”
那小孩心不在焉地聽著,忽然出腳,將每一個小籠都踏碎,裏麵的蛐蛐自然全部被踩死。這倒不算什麼,但每一腳踏過之後,堅硬的石板地麵上竟然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即便是一個學武多年的人,也很難有這樣駭人的力道。君無行麵不改色,雷冰卻忽然想起了這是誰,心裏一沉,渾身都繃緊了。
沒可能的,她想,這個人怎麼可能出手?一千金銖在旁人眼中是一個大得不得了的數字,但在這個人眼裏,根本算不得什麼。他怎麼會也來對付自己?
當然這種事君無行多半是不知道的。他隻是看著地上蛐蛐的屍骸,以及那深深印入地麵的足印,皺著眉頭說:“你今年幾歲了?”
小孩哼了一聲:“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就是單純地好奇而已,”君無行說,“尋常的五六歲小孩,怎麼會像你這樣?”
“像我什麼樣?”那小孩反問。
“像你一樣說謊話不眨眼,騙起人來麵不改色心不跳,”君無行說完,又沒頭沒腦地加了一句,“小心你背後!”
這後半句話是對雷冰說的。隨著君無行這一聲喊,雷冰身後的地麵忽然開裂,一雙手從中間閃電般地探出,直取她的後背。這一下突然其來,毫無先兆,但萬幸君無行事先喊了一聲,她已經有所防範,身子跳起後躍,一個靈巧的筋鬥,站到了偷襲者的身後。在翻這個筋鬥的時間裏,從她的身上已經飛出了七八種不同的暗器,對方縱然竭力閃避,仍然中了一枚鋼釘和幾枚細不可見的毒針。他身子有些搖晃,卻堅持著沒有倒下,但已經失去了還擊之力。
雷冰看來還算鎮定,背上的衣衫卻已經被冷汗濕透了。方才那一下偷襲的力道、速度、招式均無懈可擊,如果不是君無行提前叫破,現在受重傷乃至於喪命的就是她自己了。她定定神,看著眼前的偷襲者,這是一個身材肥胖的老者,滿頭銀發上還沾著地下的黑泥,正用一雙驚怒交集的眼睛瞪著她。
而君無行則已經把那小孩兒捉到了手中。小孩剛才能在地上踩出腳印,如今在君無行手中卻毫無反抗之力。君無行笑著說:“下次造假做得專業點,你以為先用藥物把地麵軟化了,再在上麵印腳印,就能騙得過我的眼睛?”
雷冰低頭看去,才注意到被踩碎的蛐蛐籠的碎片也一起陷到了地裏,果然還是地麵的軟硬度有古怪。如果仍然是石板的硬度,以能夠在上麵留下腳印的力道踩踏,那籠子可就隻會剩下粉渣了。這種事情說穿了一錢不值,但在那一瞬間還顧得上去仔細觀察腳印而不是全神迎敵的,恐怕也隻有君無行這種怪物了。
“原來所謂極惡童子的真相,是這樣的。”雷冰感慨說。
“極惡童子?你是說這兩個人麼?”君無行問。
雷冰點點頭:“極惡童子在江湖上聲名很小,因為他絕少出手,一般人都沒聽說過,我也隻是知道他有著孩童的模樣,武功卻高得出奇,隻要出手,必然命中。”
“現在你知道這個孩童的真相了,”君無行笑笑,“看來他們也對那一千兩百金銖很感興趣。”
雷冰皺著眉頭:“按照我所聽到的說法,極惡童子是富家子弟,隻是由於身體畸形,因而偶爾會殺人取樂。他殺的人都是他自己想殺的,沒有人可以通過金錢去打動他。”
胖老者身上毒性慢慢發作,已經站立不穩,坐在了地上。但他仍然很倔強地直直瞪著雷冰,雙臂努力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你已經沒有任何力氣施展偷襲了,”雷冰說,“省點勁吧。”
胖老者古怪地一笑:“我的確是沒有了,可是他有啊。”
隨著他這一句話,那個被君無行抓在手裏的小孩猛地張開口,雷冰悚然回頭,正看見他的嘴裏一道金光閃過,似乎是什麼歹毒的暗器。她急忙側身一閃,卻並沒有聽到任何暗器發出時的風聲。
正在她全副心神放在了小孩身上時,卻突然間感到背心一痛,已經被什麼東西擊中了背脊,攻擊的方向正是來自那胖老者。這不可能!她想著,他中毒之後明明已經無力出手了,但這暗器來得那麼快,絕不是一個衰弱無力之人所能做到。
然而雷冰也絕不肯吃虧,多年的殘酷訓練令她本能地回手甩出一枚袖箭,敵人發出一聲慘叫,也中了招。
她這才顧得上去看清楚襲擊者的樣貌,這是一個比那小孩還要矮小的人,從體型判斷應該是個河絡,而且……他正在從胖老者的懷裏鑽出來!難怪這老者看起來如此肥胖,原來身上一直藏著一個人。
河絡艱難地鑽出來,布滿皺紋的臉上充滿了怨毒之意,他努力抬起手中小小的針筒,似乎是還想再射一針,但那支插在咽喉上的袖箭已經奪去了他全部的生命力。他腦袋一歪,趴在了地上,不再動彈。
與此同時,一直在君無行手中掙紮不休的小孩也安靜了下來。一縷黑色的鮮血從他嘴角流下。他已經服毒自殺。
河絡射出的針上也有毒,雷冰迅速服下幾種解毒藥,卻不能確定是否有效。真正對症的解藥可能藏在河絡的身上,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搜了。此時能救她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君無行。
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君無行走到了她麵前,若無其事地說:“原來極惡童子的圈套不止一重,而是有兩重。看來你仍然經驗不足,終於還是上了一次當。”
“你是想借機挖苦我麼?”雷冰有氣無力地回應。
“不是,我有更重要的事。”君無行一麵說,一麵蹲了下來。雷冰猛然想起,此人曾經說過:“反正我們一路同行,我總能找到機會下手。”她一咬牙,就想先下手為強,但身體已經不聽使喚,終於失去知覺。
2、
昏迷過去的時候,雷冰覺得自己好像隻是在睡覺,身上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而且頭被硌得非常難受。
這枕頭怎麼那麼硬啊?她想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的腦袋下麵根本沒有枕頭,隻有堅硬冰冷的地麵。她慢慢回想起前事,心頭一驚,正想起身,一個衰弱的聲音響起:“別動,千萬別動。”
這是君無行的聲音,但聽起來緊張而疲憊,這樣的語氣過去從未在他身上出現。雷冰微微測頭,看見君無行正盤膝坐在自己身邊,一動也不動,額頭上大汗滾滾而下。接著她猛然發覺四周全是追兵。
他們仍然在百餘鎮上,但小鎮已不再安靜,一些各色服裝的人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她可以判斷出,這其中每一個人都是好手。但奇怪的是,這些人隻是焦躁地尋找著、狐疑著、破口大罵著,自己明明就在他們眼前,他們卻像根本看不到一樣。
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好像這幫人是真的看不見。她忽然想起,似乎是有這麼一種秘術,可以讓人隱匿於周圍的環境中不被察覺。她終於明白過來,君無行不會打架大概是真的——但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不懂秘術。這廝一路上裝癡賣傻,仿佛除了逃命什麼都不會,實際上卻深藏不露。
該死,雷冰想,要是他真的偷襲我,我恐怕還沒有防備。
“控製呼吸。”君無行又說。
不過身子雖然乏力,卻已經沒有了中毒後的症狀,想來是君無行從死人身上翻出了解藥。竟然是這個無賴救了她的命,這讓雷冰十分不快,因為這會大大減損她在此人麵前的氣勢與尊嚴。當然,以她老人家現在的尊範,實在是沒有什麼光彩可言。
“挨家挨戶地搜!”她聽到自己左側有人在發號施令,“所有的路都被我們盯死了,他們的馬也還在這兒,人不可能跑得掉!極惡童子的屍體都還沒冷透呢。”
“嘿嘿,來之前牛皮吹得震天響,最後還不是三條命一塊送掉,”另一個人接口說,“可惜現在三個都死了,也不知道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極惡童子了。”
說完,他對著胖老頭的屍體輕蔑地踢了一腳。這一腳力道十足,胖老頭雖然體重不小,也被踢得一下子飛了起來,無巧不巧,正朝著君無行和雷冰藏身的牆角飛來。這原本是一個不錯的位置:一目了然,不可能藏任何東西,所以不會有人靠近。但這種突發事件是誰都意想不到的,眼見著屍體向著這邊飛過來,必然會擾動秘術的效果——比如屍體整個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君無行也隻能苦笑一下,打算認命。
正在千鈞一發之際,忽然一隻手伸出來,穩穩接住了那具屍體。隻差半尺,屍體就能夠侵入隱身術的範圍內。
那是一個相貌粗魯的青年男子,衣著卻頗為華貴,十個手指頭上亮晃晃的,說起話也是粗聲粗氣,讓人一聽就很反感:“你幹什麼呢,弄壞了怎麼辦?我們可以從這具屍體上研究一下敵人的功夫的,每一具屍體就是一本活的教科書,你懂不懂?”
要不是專注於維持秘術,君無行幾乎就要笑出聲了。不知道這是哪裏來的活寶,偏喜歡不懂裝懂,大概是坊間那些故弄玄虛的打鬥故事看得太多了。不過此人雖然惹人厭煩,旁人卻對他頗為敬畏,那被教訓的人的當即唯唯諾諾,主動將三人屍身收入一輛馬車中。說完這話之後,那青年人又不吭聲了,看來也並不是這隊人的首腦。另一個尖嘴縮腮的漢子下了命令,眾人在鎮裏一通翻攪,終於也沒能找出敵人,隻能離開繼續搜尋。
等到他們去遠了,君無行長出一口氣,往地上一躺,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兩個人在地上躺著,此時隻要任意來個人就能收拾掉他們,不過運氣不錯,始終沒人回頭再來找一遍。最後還是雷冰先晃晃悠悠站了起來,輕輕踢了君無行一腳:“喂,死了沒?”
“死了,活生生氣死的。”君無行眼睛都沒睜開一下。
“你有什麼好氣的?”
“我千辛萬苦給你解毒,又冒著生命危險把你藏起來,最後換回來這罪惡的一腳,要是你,你不生氣麼?”君無行說。
“誰叫你直接把我的頭放到地上!”雷冰理直氣壯,“半點紳士做派都沒有。”
君無行微微一笑:“紳士?我要是把你的頭放在我腿上,你百分之百又要怪我色心不死占你便宜。你們女人都是這麼蠻不講理,習慣了就麻木了。”
直到此時,鎮民們才敢探出頭來看上兩眼,收拾被方才那一番搜尋弄壞的門窗家什。兩人的馬匹已經被牽走,雖然重要物件都還隨身帶著,但沒有馬畢竟不方便。但鎮上居民普遍都窮,僅能找到的幾匹都是劣馬,馬主人還滿眼恐懼,看得兩人老大不自在。
“他們不敢幫咱們,怕惹上麻煩。”君無行說。但雷冰不管不顧,還是近乎明搶地拉走了兩匹馬,雖然付了錢,這讓君無行十分肉疼:“小姐,這樣的劣馬,最多值兩個金銖,你居然給了……”
“所以你可以判斷出,即便你這樣的劣馬,最後能得到的報酬也一定不少。”雷冰板著臉說。兩人兜了一個大圈子,進入一座小城,中途雷冰又向過路人強買了兩匹馬,這才停下來休息,等待體力恢複。君無行還好,雷冰中的毒卻非同小可,至少需要半個月靜養才能完全清除。
出於安全考慮,君無行精心挑選了一處近乎無懈可擊的地方躲藏起來。這裏除了稍微狹窄一點,倒也沒有別的壞處。
“你不用開口,我替你說,”君無行怪腔怪調地說,“不許碰你,不許動手動腳,不然就幹掉我,對吧?”
雷冰冷笑:“那倒不至於。我早說過,你現在對我還有用,在危及我自己的性命之前,我不會拿走你的性命。隻不過嘛,動手剁手,動腳剁腳,要是動……哼!你就等著改名叫君無後吧。”
“隻要不是君無命,怎麼都行。我雖然挖苦了你,但事實上我也沒有看出極惡童子的第二重圈套,算是我的錯,就讓你出出氣吧。”君無行懶洋洋地說,不過身體倒的確艱難地和雷冰保持著距離。雷冰似乎暗中鬆了口氣,而君無行自認自己沒能識破圈套也讓她心裏很受用,算是略找回一點平衡。兩人陷入了沉默中。但君無行沒過多久就又找到了話題:“這次來的這一夥人,很不一般。”
“你也很不一般,竟然是個高明的秘術師,偽裝得還挺好。”雷冰想起來就有氣。
君無行一笑,把話題岔開:“那個無意中救了我們一命的人,一身衣服值點錢也就罷了,右手上套著的那枚戒指上麵有顆寶石。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可是貨真價實的越北黑犀石。”
“黑犀石?那是什麼?”
“那是越州北部的黑背鋼犀體內所蘊的寶石,色澤、硬度、紋路各方麵俱是極品,但黑背鋼犀本來就數目稀少,能生成寶石得更加寥寥無幾。像那個人戒指上那麼大的一塊,一顆就和您老的價錢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