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冰沒有理會他的諷刺之意:“也就是說,他絕不可能為了那筆賞金來追殺我,因為那種數額的賞金原本不會令他動心。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因為極惡童子也從來不是為錢殺人的角色。”
她簡略敘述了極惡童子的生平,君無行想了一會兒:“過去從來都隻是普通的殺手來找你對不對?直到你找到了我為止?”
雷冰一愣:“你的意思是說……是因為你?”
“不單單是因為我,”君無行說,“我爛命一條,這麼多年來,除了你之外,還沒有第二個人試圖找我的麻煩。我想,是因為你和我湊在了一起,讓某些人感受到了威脅。”
雷冰忽然覺得鼻尖又滲出了冷汗。這幾年她幾乎已經把和殺手們之間的追逐交手當成了遊戲與樂趣,此時方才意識到背後隱藏著的真正的危險。君無行已經把她所想到的說了出來:“很明顯,你找我隻為了一個目的:查清十五年前那件案子的真相。現在我們能看出來了,這一個真相,似乎很能讓某些人心神不寧呢。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實際上……”
他忽然住口不說,換了個話題:“還是說說你吧。別人想通過你找到你的祖父,但你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哪兒。這是怎麼回事。”
雷冰沉默了一陣,這才回答:“我確實不知道他在哪兒,但他的確活著。我七歲那年,我們全家搬離了雁都,去往寧州南部的厭火城。那時候我們的生活困苦不堪,經常餓肚子,而且不知怎麼的,我們是罪臣雷家的消息還是走漏了出去,連願意讓我媽洗衣服的主顧都沒了。”
她回想起那間破敗擁擠的樹屋,回想起自己每天和身邊的頑劣孩童打架後留下的傷痕,想起母親的歎息和淚水,驀地一陣心酸。但她又立即壓抑住這種情感,仍然用很平淡的語氣說:“後來我們已經打算再度搬家了。但就在收拾行裝的那天晚上……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羽族的傳統居住方式是樹屋,你知道麼?”
君無行說:“沒有親眼見過,但大致聽說過。羽人能直接在大樹上建房屋,這樣一座森林就是由樹屋構成的城市,對麼?”
雷冰說:“不錯。那一夜我睡不著覺,溜到了地麵上去,卻意外地遇上了一個一直在等著我的人,他對我說:‘你不必搬家,你祖父已經為你安排好了’。那是一個神色陰鶩的人類,臉形和皮膚都很怪異,我雖然跟著他學了八年的功夫,卻始終無法判斷他的年齡。”
“這個人就是教你功夫的老師?”君無行問。
“是的,同樣也是給我們送來了大筆錢財的人。他告訴我說,我爺爺現在由於某些原因不能來見我,但他會負責教導我武功。”
“可是,你怎麼能肯定他是你爺爺派來的?即便是帶來一件信物,也有可能是假的。”
“因為……那個人知道我和我爺爺之間的一個小秘密。此事不可能有第三者知道,除非是我爺爺親口告訴他。”
“我明白了,”君無行在黑暗中點點頭,“你突然有了武功,有了錢,自然會引起旁人的關注。所以他們才會……”
話剛說到這裏,兩個人的身體忽然震動了起來,原來是君無行精挑細選的藏身之所被人整個抬了起來,並且開始移動。
“你不是說,躲在棺材裏最安全,不會被人發現麼?”雷冰好像對這一變故本身並不在意,反而對能抓住一個機會挖苦一下君無行而感到高興。
“世上從來沒有能百分之百安全的事情,”君無行振振有詞,“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3、
緯蒼然很小的時候聽過一個很著名的羽族寓言,說一個小孩子看到半山腰中鮮豔的野花,一心想要快些長大,以便能夠飛起來、采摘到那些迷人的野花。但是當他真的能夠起飛之後,卻發現自己眼前有著無窮廣大的天與地,相比而言,半山上的野花反而不算什麼了。
當然了,這種胡編亂造的寓言故事目的不外乎是勵誌啦、教化啦之類,但緯蒼然卻很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自己也成了這樣的一個小孩。當他終於得償所願拿到欽天監案的卷宗、並加以研究後,漸漸發現這個案子的背後還隱藏著一些龐大的東西,那種東西就像是樹幹上一根無足輕重的旁枝,你原本從來不在意它,某一天突然抬頭卻發現它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
對於緯蒼然而言,這一根旁枝就是發生在欽天監案之前一年的、影響遍及整個九州的星相師殺人案。
從因果關係來講,如果不是雷虞博那起慘案,雷家就不會被抄家,欽天監案也就壓根不會發生。所以緯蒼然自然而然地找出了雷虞博案的卷宗翻看,這一看就沉迷進去了。由於越州過於偏遠,全部的資料都來自於發生事故的地點——塔顏部落的轉述。當時一位使者來到雁都通報此事,被幾乎是強留下來回答了很多問題。這樣的轉述肯定會存在許多錯誤和偏差,但從那些極為有限的文字中,緯蒼然仍然可以敏銳地察覺到此案的與眾不同之處。
按照卷宗所載,十五年前的八月中下旬,九州最負盛名的六位星相學家,都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遠方來信。這六位星相學家分別是:居住在寧州的羽人雷虞博,居住在中州的華族人類君微言,居住在雷州的魅施長生,居住在宛州的華族人類夏傾玄,居住在瀚州的蠻族人類烏洛夫,居住在殤州的誇父炎圖。他們六個,再加上邀請者、河絡長老神算德羅,被並稱為星學七聖。
六位星相學家收到信後,都很快收拾行裝,萬裏迢迢趕到了位於越州的塔顏部落。這個部落一向行蹤神秘,除了確信他們在越州之外,其具體的所在地一般無人知曉。
至於他們離開前的情形,可以參照雷虞博家人的敘述。看起來,那封信給了他極大的震動,令他全力演算了數日,並最後拋棄掉手中的一切事務遠赴越州,可想而知其中的內容有多麼震撼人心。遺憾的是,那封信在他離去前連同演算稿一同盡數被燒成灰燼,所以他看到了什麼,又計算出了什麼,終究隻是一個難解之謎。
幾個月之後,七位星相師終於在越州聚齊了。這其中路途最遙遠的是來自殤州冰雪高原的炎圖。這位身材高大的誇父幾乎是不要命地連續趕路,到了塔顏部落後卻拒絕休息,要求立即召開七人會議。
大多數河絡部落都采取開鑿地下洞穴的方式生活。這個種族擁有無與倫比的精湛工藝,所修建的地下洞穴規模龐大、設施齊全,被稱之為地下城。塔顏部落雖然沉迷於星相學,這方麵的傳統技藝仍然沒有丟棄。在部落的地下城中,專門有一個議事廳留給部落的星相師們作會議和研討之用。這座深藏於地底的石室,甚至可以通過特殊的反光鏡看到天空中的星辰,令人不得不佩服河絡的技術之高。
“但這一次不同,”來自塔顏部落的信使說,“連我們的德羅蘇行(河絡語中德高望重的長老)都不願意呆在地下,他說反光鏡中看到的星域不夠寬廣。所以我們事先在地麵上搭建好了一間石屋,頂部用透明的薄水晶鋪製,他們就在那裏麵進行工作。”
以下摘自十四年前的問訊記錄,其中的部分細節緯蒼然曾經親自去拜訪了當時主持問訊的官員雲衡,確認無誤。鑒於這位名叫木工迪姆的河絡信使通用語水平不高,為防止錯謬,在問詢中專門配備了河絡語通譯。此外,由於他堅決認定殺人者為雷虞博,言辭中頗多激烈之處,通譯盡量濾去了那些詞句,整理後的筆錄中也作了一些潤色,使之讀起來更加平和。
雲衡(以下簡稱“雲”):那間石屋距離地下城很遠嗎?
木工迪姆(以下簡稱“迪”):不遠,就在出口附近,而且我們隨時保持至少兩隊人在附近巡邏,以保證安全。
雲:七位星相學家的日常作息是怎麼樣的呢?
迪:他們成天把自己關在石屋裏,基本上足不出戶,而且為了防止受到打擾,我們每天隻給他們送一次食物。
雲:他們曾發生過爭吵嗎?
迪(猶豫片刻):我們不能確定,因為那間石屋按照德羅蘇行的要求,在隔音效果方麵做了強化,平時很難聽到從中傳出聲音。我有一次送飯時倒是聽到他們高聲說話,但在論辯中出現激烈的言詞和語調是很正常的事情,並不能肯定就是爭執。
雲:也就是說,除了送飯,你們任何人都不能進入石屋?
迪:不,有一個人可以,那就是德羅蘇行的助手和弟子,廚師菲克。
雲:他的弟子?是個廚師?
迪(笑):不是,我們河絡的名字很長,通常為了好記,隻取一個簡稱,再在前麵加上綽號,方便稱呼。菲克雖然是星相師的弟子,但做飯很有才能,所以綽號是“廚師。”
雲:這個菲克,能夠隨時進入石屋?
迪:他平時守候在石屋門外,一旦德羅蘇行召喚,就會進去。這次會議的全部整理工作都是由他來做的。
雲:所以除了那八個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究竟在商討什麼要緊事?
迪(肅穆地):事實上,即便是他們在公開的議事大廳中進行討論,我們也絕不會去聽。德羅蘇行是受到神啟指點的聖哲,是真神在世間的使者……(此處從略)
雲:能請你詳細講述一下案發當時的情形麼?
迪:當時正是午夜時分,夜空中月明星稀,天氣極度炎熱,也是我們的巡邏隊換班的時候。如果說一天中有什麼時候守衛最為懈怠,就是那個時間。兩隊剛剛換崗完畢,空氣中忽然飄來一陣皮肉燒焦的氣息,大家連忙尋找,很快發現石屋的門窗緊閉,但從氣孔中卻不斷冒出濃煙。
雲:當時所有的星相師們都在屋裏?
迪(痛恨地):是的,除了來自雲州的雷虞博。他完全就是魔鬼的化身!
雲:你怎麼那麼肯定就是他殺的人呢?
迪:因為當時至少有四五十雙眼睛看到他飛上天空,很快消失不見。七名星相學家中,隻有他是羽族,這還不明顯麼?除了羽族,九州還有第二種種族能飛上天麼?
雲:除了他,其他人都在火場中?
迪:是的,剩下的六位星相師,包括我們的德羅蘇行,都沒能逃出來。他們毫無疑問在起火之前已經被製住或者殺害了。
雲:你們其他人離得遠,但菲克身為助手,一直守在屋外,怎麼也沒有注意到屋裏的動靜?
迪(極度痛恨地):因為他是雷虞博的同謀!起火的時候,我們根本就沒有看到他,一直到出事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失蹤了。後來我們清查了他留下的個人物品,凡是能夠拿去向外族人換錢的貴重物都不見了,說明他早已有所預謀。
信使繼續說,作案者使用了某種強力的助燃劑,以至於在火被撲滅時,所有屍體都被燒得隻剩下發黑的骨頭。事後勘查火場,裏麵所有的東西都被燒得幹幹淨淨,一張紙片都沒能留下來。但是他們認為,這一場能驚動七位大師的討論會的成果,其實已經被雷虞博帶走了。因為他的背上背了一個大包袱,飛走的時候還不小心散落了幾張紙片下來。據部落裏的其他長老們研究,那是幾張推演星辰軌道的算稿。
那份記錄到此而終,沒有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了。星相師們的屍骨被草草收斂,塔顏部落派人向死者的親屬們報告了噩耗。對於星相界而言,失去星學七聖的打擊是災難性的,但在普通人眼裏,這些人所做的事情和他們的生活毫不相幹。緯蒼然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但翻完這份卷宗後,心裏卻好象總有貓爪子在撓。
這案子太有意思了,他想。拋開作案手法不談,單論動機,雷虞博這樣一位正受到羽皇垂青的重臣,據說家庭生活也很和睦,什麼樣的利益能夠驅使一位本該安享晚年的老人做出那樣駭人聽聞的血案呢?這七個老家夥這麼急匆匆地聚在一起,又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尤其讓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是雷虞博離開寧州之前,留給家人的最後表情。根據雷虞博的家人回憶,他的臉上同時混雜著巨大的希望與深沉的絕望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情緒。
是什麼讓他渴望?是什麼令他恐懼?
4、
棺材搖搖晃晃,已經移動了小半個對時,還不時突然來一個大轉彎。兩人都明白,雖然被困在棺材裏,敵人仍然擔心他們辨識出方向。抬棺材的四個人聽腳步功夫不弱,卻故意弄得棺材左右搖蕩,無疑也是想要幹擾他們的方向感。
“所以說不定我們走得並不遠,隻是在原地轉圈而已。”雷冰用老江湖的口吻說。
君無行倒是無所謂:“去哪兒都一樣。對方要是有惡意,早就動手了。”
棺材繼續前行,不久兩人都感覺到了一陣傾斜,看來是鑽進了地下。這之後又開始上升,最終停下來後,棺材蓋很快被掀開,強烈的光線湧了進來,令兩人都有些睜不開眼睛。等到視線清晰時,他們發現自己已經正身處一個綠草如茵的露天小院裏。這樣的小院子,在任何一座城市裏都能找出無數,單憑眼前所見,斷然無法判斷出具體方位。
“你們不用猜了,”一個很耳熟的聲音響起,“這裏不過是一個臨時的據點,兩位離開後,也就廢棄了。所以你們確定了方位也沒什麼用。”
聽到這個聲音,雷冰立馬想起了他是誰。這竟然是在百餘鎮上無意中救了他們的那個青年男子。然而看到人後,她又覺得不大像。當時的那個人一臉蠻橫之氣,活脫脫一副暴發戶的嘴臉,隻恨不得把兩個眼珠子都挖出來換成寶石。但現在他卻隻是穿了一身素淨的白衣,身上那些亮晃晃的飾品盡數摘去,正悠閑地坐在一張軟椅上,笑容可掬,風度儒雅雍容,帶有一種天生的貴氣,和君無行那一身落拓氣息對照鮮明。
她立刻明白過來,此人之前的扮相舉動,不過是一種刻意的掩飾,此時恐怕才算露出真容。他到底是什麼人?
“離開?站著離開還是躺著離開?”雖然處於下風,雷冰卻絕不肯在嘴上示弱。
男子輕笑一聲:“如果我真的想要你們躺著離開,就不必費那麼大勁把這口棺材抬過來,以致擾了二位清興了。事實上,隻需在百餘鎮時不多此一手就行了。”
雷冰聽他說“擾了二位清興”,臉上微紅,君無行卻瞪著他:“這麼說,當時你就看穿了我的秘術了?”
“不是看穿的,”他搖搖頭,“這一招的神奇效力我也有所耳聞,相信光憑眼睛是沒法看出破綻的。但是兩個大活人,總會有呼吸聲的。”
“但是當時你距離我們至少三丈遠,”君無行說,“以我們當時經過極力抑製的呼吸聲,你怎麼可能聽得見?”
男子依然微笑著從軟椅上站起,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兩人身前。“一般人的確是聽不見的,”他說,“但是瞎子的耳朵總是比常人要靈敏一點。”
陽光下,他的眼睛裏灰蒙蒙一片,毫無神采。但從他的表情上,絲毫也看不出有什麼懊喪陰鬱的情緒。他完全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向著兩人伸出了手:“在下黎鴻。”
吃飯的時候,雷冰一直在想著黎鴻這個名字。以她這些年來的閱曆,江湖中有點名氣的人物在她的腦子裏都排著號,但這位黎鴻卻從來沒有聽說過。當然了,從他之前成功的偽裝來看,他至今藉藉無名倒也合情合理。不過,黎這個姓,聽上去很熟……
君無行卻不管不顧,毫無風度地狼吞虎咽著。雷冰的兩條眉毛眼看都要擰成麻花了,他卻還在興高采烈地稱讚:“好手藝!沒想到在中州也能吃到這麼地道的宛州菜!”
黎鴻問:“君先生也曾到過宛州?”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君無行的口氣聽起來像個老頭子,“宛州好地方啊,繁華喧囂,紙醉金迷……我嚐到這碟冰糖肘子的味道,馬上就想到了南淮城最好的菜館南望樓。”
雷冰心想,鬼知道你哪句話才是真的。她分明記得,在自己和君無行第一次碰麵時,這廝可是口口聲聲說他絕少出門的,現在又擺出旅行家的架勢。
但黎鴻的反應卻很不尋常。他的臉正正對著君無行,好像是在看著他,然後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你已經看出來了?”
君無行無視他的目光,視線仍然在桌上的菜盤間掃來掃去,嘴裏喃喃說:“南淮黎氏,富甲天下,誰會看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