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冰心頭一震,一下子反應過來眼前這人是誰。南淮黎氏,那是宛州商會的領袖、整個宛州勢力最大的富豪,票號遍及九州各地,與各國君主都有不同程度的密切關係。黎氏先祖三百多年前由私鹽販子起家,黑白兩道通吃,但對於自家的子弟卻從來堅持兩不準:不準做官,也不準做賊。在這條家規的束縛下,黎家曆代出過許多富商大賈,也出過文人騷客,卻從來沒有武林高手。難怪雷冰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到黎氏頭上。
不過這一代的黎氏,聲名之隆尤勝前代,據說已經富可敵國。黎氏現任家長黎耀,從來低調行事,不事張揚,卻仿佛有著一隻受到天神賜福的金手指,撥動著全九州的財富源源不斷流入自己的口袋。而“不準做官,不準做賊”的準則,在他手裏也就隻是八個字而已。
黎鴻聽了君無行的話,臉上顯出一絲佩服之色,隨即調侃著說:“但是富甲天下的黎氏,從來沒有子弟會直接參與黑道中事,你竟然能看出來,真是很不簡單。”
其實雷冰也隱隱有這樣的念頭,隻是不好說出口,回頭看看君無行,居然做出一副當之無愧的表情,那一點點佩服立刻又化為了鄙視。她馬上岔開話題:“我記得,黎氏現在的家長是大公子黎耀,那麼你就是他的弟弟、從不參與生意的黎二公子了?”
黎鴻說:“我自幼眼盲,行動不便,參與生意又有何用?”
“但是你卻和一群殺手一同來到了中州,還救了我們的性命。這是為什麼?”雷冰毫不放鬆地追問。
“因為我有些時候,也會忍不住和我永遠正確的大哥搗搗亂,”黎鴻又露出了他頗為迷人的微笑,“大哥想要做的事情,我就偏偏不讓它成功。”
雷冰和君無行對望了一眼,兩人心中都是一半恍然大悟一半大惑不解。顯然,這是一出商界最常見的家族矛盾、兄弟相爭,盲眼失勢的弟弟想要從哥哥手中搶回屬於自己的權力。雖然對於黎氏家族的詳情兩人並不了然,但稍微想象一下,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所以問題隻剩下一個了。君無行試探著問:“你大哥想要做什麼?抓住這位脾氣很壞腦子很糊塗的雷大小姐?”
在君無行的呼痛聲中,黎鴻點了點頭,於是他齜牙咧嘴地再問:“可是,我記得懸賞一千金銖想要捉拿她的,不是寧州的黑道組織血羽會麼……喂,我的耳朵不是給你練手勁的!”
“這並不矛盾,”黎鴻說,“血羽會的資金一直都是由我大哥秘密提供的。這份密殺令由遠在寧州的他們發出,就不會讓人懷疑到他了。”
雷冰長出了一口氣:“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原來也在納悶,血羽會和我爺爺無冤無仇,怎麼會突然想找他。可是比起他們,南淮黎氏更加八杠子打不著。我爺爺一輩子都沒去過宛州,而且一向都是老老實實鑽研星相,也從未經商。”
黎鴻說:“這一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大哥做的事情,從來不會告訴我。”
他的語氣依然平靜,表情也毫無變化,雷冰卻能聽出其中隱含的怨毒之意,心裏不禁想道:這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嗎?
黎鴻繼續說:“幾年前,當他發出那道通緝令的時候,我原本毫不在意。黎家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自然少不了各種需要除去的對頭。但是後來我又在無意中發現,他好像並不是真的想殺你或者捉你,因為教會你武功的人,正是他的手下;在你們生活最困難的時候贈予你們錢財的,也是他。”
雷冰“啊”了一聲,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這不可能!”
“這的確是事實,”黎鴻說,“你七歲那年,你家剛剛搬遷到遠離雁都的厭火城,生活困苦。但後來有人給你送去金銀,又教你武功。那個人是我大哥的手下,這一點確鑿無疑。”
“那他怎麼可能知道我爺爺和我之間的暗號?”雷冰嚷道,“除了我們倆,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
但她也很清楚,黎鴻所說的絕對不會是假話。君無行拍拍她肩膀,示意要她鎮靜,然後對黎鴻說:“也就是說,所謂的一千金銖的花紅,其實隻不過是一個幌子?”
黎鴻點頭:“不錯,他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殺雷小姐。你能想到為什麼麼?”
“他隻是把這位雷小姐當作一個幌子,”君無行毫不遲疑地說,“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時,真正知道雷虞博下落的人才能更好地保藏自己的秘密。”
他繼續說:“一個星相師卷入謀殺案,失蹤幾年後,他的後人突然變得又有錢又有本事,旁人會怎麼想?即便這位後人去辯解此事和她的祖父毫無關係,又有誰會相信呢?何況連她自己都未曾懷疑過。”
他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倒是很溫和,畢竟此事對雷冰可能打擊甚大,不願意再刺激她。但雷冰並未如他想象的那樣脆弱。她隻是離開桌席,走到庭院中的假山旁,靜靜站立了一會兒,再轉過頭來時,臉上好似罩了一層嚴霜。
“但是現在他改變主意了,想要真的對付我,是因為我找到了這個無賴,打算去塔顏部落的緣故。這說明,如果我找到塔顏部落,就有可能發掘出事實的真相,從而對他構成威脅,是麼?”
被她稱之為“無賴”的君無行並不動怒,反而鼓起掌來:“你終於也懂得用腦子去推理了,可喜可賀。”
雷冰白他一眼,並不搭理,黎鴻笑笑:“就是如此。這也是我為什麼突然對此事感興趣的原因。雖然還沒有什麼直接的證據,但我隱隱覺得,這起事件對我大哥而言,非常重要。如果我想要扳倒他,這或許是我最好的機會。”
“你還真是直白啊,”君無行說,“這麼說起來,你是打算幫我們了?”
黎鴻一攤手:“我不喜歡給自己的行為加上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幫你們,主要目的也是為了我自己。我會盡量給你們提供方便,讓你們能盡快找出真相。希望這個真相對我是有用的。當然了,如果不是二位這樣有才能的人,外人再怎麼提供方便,也是無用的。”
這位盲眼的富貴公子的確是與眾不同,他和藹而彬彬有禮,毫無淩人之氣,但說話又不遮遮掩掩,能給人以直爽真誠的感覺。君無行忽然說:“我很奇怪。”
“奇怪什麼?”黎鴻問。
“你我不過初交,但我已經能看出你是什麼人了。以你的能力,即便是眼盲,投身商界也絕對是一流的角色,難道你大哥比你還要強得多,以至於你永遠也不能出頭?”君無行說,“那他豈不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怪物?”
黎鴻稍微愣了愣,臉上十分難得地出現了一絲憂傷。他猶豫著,似乎是不知該怎麼開口,最後才斟酌著說:“其實,我之所以對雷虞博那麼在意,也有這方麵的原因。我聽說,最優秀的星相師可以通過天相來推算人間發生的一切,是麼?”
兩名星相師的後代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作答。雷冰老老實實地說:“從出了我爺爺的事情後,我對星相極度反感,所以從來沒有半點研究。這位麼……”她衝著君無行一努嘴:“……據我所知,在天啟城擺攤卜卦,受騙者趨之若鶩。”
君無行咳嗽兩聲:“這個麼,世事艱難,求生不易,何必深究呢?”
“這麼說,所謂的觀星相之演而研人世之遷,在你們二位看來,都是騙人的鬼把戲了?”黎鴻毫不放鬆地追問。
君無行搖搖頭:“也不能這麼說。老實說吧,我的家事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我父親的占星之術,我並沒能學到什麼。對於一件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我傾向於不要妄下結論。”
雷冰哼了一聲:“說了和不說,沒什麼兩樣。”
黎鴻沒有理會兩人的拌嘴。他沉思了一會兒,忽然長歎一聲:“其實從我的心底,很希望它隻是一場騙局。然而……”
他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有一件事情,我實在沒辦法解釋,整個宛州乃至於全九州的商界也都沒辦法解釋。”
“解釋什麼?”雷冰問。
“解釋為什麼我這位大哥經商如有神助,連兩三年後的行情波動都能精確把握,在南淮城這樣一座商戰激烈、情勢瞬息萬變的城市裏,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就仿佛……仿佛未來的一切,都在他的預測之中。也許君先生說得對,我大哥的確是個幾百年一出的怪物。”
5、
“你真的去過宛州?”雷冰問。
此時黎鴻已經離開,將那間宅院暫時留給兩人使用。黎鴻並沒有將他們的眼睛蒙上,也沒有限製他們的任何行動,這似乎暗示著某種信任,但雷冰清楚,對於黎鴻這樣謹慎的人而言,這一處地點以後他也不會再使用了。
如她之前所猜測的,棺材轉了個大圈,其實仍然在那座小城中。有黎鴻的照拂,這裏是安全的,兩人可以從容地在這裏先等著雷冰養好傷,再決定下麵的行程。當然了,要雷冰成天呆在門裏是絕對不可能的,有空時她就會跑到城裏轉悠,並且總是很霸道地拉著君無行作陪。
君無行聽了雷冰的問話,嘴角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其實我壓根沒去過。我曾告訴過你,我這個人很懶,極少出門,這可不是謊話。”
“那你怎麼能一眼就看出他是黎家的二少爺?”雷冰有些驚奇。
“我隻是瞎蒙的而已,”君無行說,“那家夥一看就是很有錢的人,而在有錢人中,黎氏的名頭又那麼響。後來上的那些菜,其實我也一樣沒嚐過,但每道菜都幾乎沒有辣椒,而且口味偏甜,應該是宛州菜的路數,所以我就胡亂訛了他兩句,沒想到還真撞準了。”
雷冰忍不住笑起來:“也隻有你這樣的無賴才敢這麼做。你在天啟城給人算命的時候,也都是這樣蒙的麼?怎麼會有那麼多人相信這種虛無縹緲的玩意兒?”
說話間,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早起的人們已經開始推著小車、支上桌椅,開始一天的營生。君無行鼻子抽動一下,聞著從空氣中飄來的炸油餅的氣味:“油不好,已經有點變質了,火燒得太旺,很容易炸糊。”
“聽起來很有點行家的感覺嘛。”雷冰說。君無行瞪他一眼:“我本來就是行家。炸油餅、磨豆漿、木工活、趕車、賣酒……除了大茶壺,基本沒什麼我做不了的。”
雷冰不大明白所謂“大茶壺”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想來從君無行嘴裏蹦出來的多半沒什麼好東西,於是不再追問。君無行接著說:“你這輩子過過的沒錢的苦日子有多少?兩年?三年?但很多人一過就是二三十年、五六十年。有些人活了一輩子,包裏也從沒有裝過超過一個金銖的錢財,而您老這顆頭就價值千金……”
雷冰並沒有生氣,而是細細體會著他話中的含義,慢慢開口說:“你的意思是說,星相這東西,給了他們……希望?”
“就是這個意思,”君無行的臉上難得的沒有什麼調侃的神色,“有很多時候,那一丁點虛無縹緲的希望,就能支撐一個人繼續活下去。如果連這一點希望都不給他們,人活著還有什麼奔頭呢?”
雷冰嗤之以鼻:“你是想把你的行騙生涯上升到一個令人尊敬的高度麼?”
君無行正在招呼一個挑著擔子賣茶蛋的小販,仿佛壓根就沒聽到這句話。等他一口氣吞下七八個茶蛋後,才對雷冰說:“怎麼樣?要不要也來受一次騙?看在咱倆的交情份上,免費。”
“還是不要免費了,我怎麼能占你這點便宜,”雷冰慷慨地說,“這些茶蛋算在我的帳上。”
“不必算命我就知道,你日後必能發大財。”君無行嘀咕著說。他拎著剩餘的幾個茶蛋,就在街邊隨意坐下,雷冰也跟著坐下,問:“要怎麼折騰?手相?麵相?”
“手相?麵相?那是江湖騙子玩的把戲!”君無行嚴肅地說,“《元極宗論》有雲:玄化太初,星命始演。世緣依天而行……”
“行啦,別扯這些鬼話了,老娘半個字也聽不懂!”
片刻之後,君無行完成了他的長篇大論。雷冰靜靜站了一會兒,忽然說:“再見。”
君無行一怔:“再見?”
“我的傷養得差不多了,到了動身的時候了。”
“但為什麼是再見?”
“意思就是說,你不用陪我去越州了。”雷冰說。
“你又發什麼瘋了?”君無行說,“你突然變得那麼善良,讓我很不習慣。”
“我沒有發瘋,隻不過覺得,何必舍易求難呢?”雷冰說。
君無行將嘴裏的最後一口茶蛋咽下,突然兩眼發直:“舍易求難?你想幹什麼,難道要直接去南淮城?你真瘋了!”
雷冰說:“既然黎耀可能知道全部的真相,我又為什麼非得去越州呢?直接把黎耀揪出來不就行了?”
“你這才叫真正的舍易求難,憑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地想要去把黎大老板揪出來,其幾率之低,大約就相當於天上掉下一顆星星砸在你的頭上。相比之下,還是在越州找到一個河絡部落更加靠譜點。”君無行說。
這話雖然刻薄,卻也八九不離十。黎家富甲天下,仇敵本多,黎耀又心機深沉,手下豢養的死士無數,雷大小姐這樣大模大樣地去往南淮,多半會成為盤子裏的一塊冰糖肘子,嚼碎了連渣滓都吐不出來。
“你想想,要是黎耀這麼好對付,他那位擅長裝瘋賣傻的老弟還能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君無行繼續說,“黎鴻都不行,更何況你?”
雷冰不為所動:“那是因為黎耀本來就防備著自己的弟弟。黎鴻裝得再像,畢竟也是黎家的人,黎耀是他的親哥哥,不可能不有所防備。而對於黎鴻而言,沒有絕對的把握,一定也不敢貿然行事。但是我不同,黎鴻自始自終並沒有把我放在眼裏,所以才會把我培養起來替他做一個擋箭牌。即便是現在真的找人來殺我,也僅僅是畏懼這件事情本身,而不是我。”
君無行苦笑一聲:“說得倒是輕鬆,也不掂掂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
“正因為很想掂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我才一定要做這件事,”雷冰說,“你剛才不是給我解了星命麼?‘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我還擔心什麼。”
君無行的表情活像有人往他嘴裏塞了一把黃連:“你明知道我那是騙人的!我告訴過你我並沒有真正地學習過星相。”
“騙人就騙人,但是用你的話來說,這玩意兒總能給人一種希望吧。希望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騙術的一種,隻不過是人人都樂意上當的騙術罷了。”雷冰悠悠地說。
說完,雷冰在包袱裏翻檢一陣,找出一串墨綠色的玉手鐲遞給他。君無行有點愣神:“喂,這麼快就給我送定情信物了麼?這多不好意思……”
他隨即飛快地將身一閃,躲過雷冰凶悍的一巴掌,耳聽得她說:“我身上沒有太多現錢了,這小城又連家錢莊沒有,沒處換錢去。這手鐲大概能值一兩百個金銖,作為你跟我走了這段路的報酬吧。”
君無行長歎一聲,不再說話,卻也沒有接過那枚手鐲。雷冰哼了一聲:“真是貪心不足,這都不夠?那我再給你加……”
君無行搖搖手打斷了她:“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我已經收過你的預付款了,至於全款麼,按規矩應該等我替你辦完事情再收。”
雷冰怔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是什麼意思:“你是說……你要……”
君無行唉聲歎氣地說:“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既然你執意要去尋死,我就勉為其難地替你去一趟越州吧。如果你不幸身故,我會將調查結果燒成灰送給你……”
雷冰的聲音略有些顫抖,似乎掩飾不住自己的感動:“可如果我死了,你豈不是就拿不到全款了?”
“那就算我倒黴吧,我認了。”君無行瀟灑地聳聳肩,那樣子頗有幾分帥勁。雷冰點點頭,方才的憂鬱表情忽然間毫無征兆毫無過渡地轉化為了燦爛的笑意。
“喂,你親口答應的,這次可不許抵賴啊!”她興奮地嚷嚷著,引得行人側目。君無行猛省自己上了大當,但想要反悔,已經來不及了。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喃喃自語著,任由雷冰在一旁唧唧呱呱,為自己終於能設套讓君無行栽上一把而得意不已。
“小心一點。”君無行最後說。
“放心好了,”雷冰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連極惡童子都幹不掉我,說明我的運氣就是比一般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