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大師·長老
1、
作為一個職業殺手,秋餘一向對自己的本領充滿自信。出道四年,成功刺殺二十五個人,每一件生意都做得幹淨漂亮不落痕跡,這樣的成績非比尋常。業內有一種說法,即便是幾百年前橫行九州的神秘組織“天羅”,也未必能比秋餘更強。
遺憾的是,天羅興盛的時代,正是亂世紛爭、諸侯相殘的時代。在那樣一個血與火的年月裏,總有許多重要的人物值得去刺殺,也會有人為了刺殺他們而付出高昂的代價。而如今,和平的生活已經讓殺戮的血液逐漸冷卻下來,殺手這個行當的生意也越來越不好做。即便是像秋餘這樣實力斐然而又卓有信譽的角色,也不得不麵對著長達半年時間無事可做的尷尬。盡管做一筆生意就足夠吃幾年,但一身本領無處施展的寂寞,才是最難受的。
所以秋餘相當看重現在手裏的這一筆委托。高額的酬金尤在其次,刺殺對象的名氣很有助於自己積累聲望。一個無數人試圖下手、卻從來沒有人能夠成功的目標,無疑是非常能吸引他人關注的。近年來,在這個目標身上失敗的一流殺手著實不少,但是用當年師父的話來說:最曲折的道路才有最美麗的風景。
對於南淮城這座繁華的大城市而言,夜的到來才意味著風景的真正開始。有錢人去往燈紅酒綠之所享受他們的雅致生活,沒錢人也能到充滿市井氣息的街頭巷陌尋找簡單的樂趣。總體而言,南淮是公平的,如果你不能到凝翠樓之類的好地方去尋歡作樂,在街邊捧上一碗麻辣豆花也是一樣的。
南淮並不是一座靜止的城市,商業都市的特色讓這裏每天都有無數人懷著希望而來,也有無數人帶著失望而去。對於一般人而言,夜間的街頭多出一個賣炸魚丸的陌生小販,是再正常不過的。至於這個小販的真實身份很有可能是個殺手,他們就管不著了。
秋餘的炸魚丸小攤位處南淮城著名的惠食一條街,街邊人來人往,四周彌漫著各種食品的香氣。比起那些眾多熟客光顧的同行們,這個新攤子略顯冷清,所以這位攤主也在臉上十分恰當地擺出了落寞的神情。
“一個日進鬥金的殺手,竟然會為了魚丸子賣不出去而長籲短歎,這話說出去誰會信呢?”坐在麵前的一位食客忽然說。這個人坐了已經有一陣子了,似乎是對該攤位的魚丸很滿意,連續吃了七串。
秋餘輕輕搖頭:“我的手藝並不高明,你居然還能吃下那麼多,尤其我還故意放了雙倍分量的胡椒。”
食客微窘:“原來你早就看出我的身份了。”
“我沒有看出來,但是上次和你的頭兒談話時,你曾經在他身後咳嗽過幾聲,我記得你的聲音。”秋餘回答。
食客輕輕咳嗽一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不愧是四年來聲望最隆的殺手。看來狄總管這次請你出山,必然能夠馬到成功。”
“馬到成功麼?我看未必,不然為什麼會派你來催呢?”秋餘淡淡地說。
食客“唉”了一聲:“您誤會了,我們當然是絕對信任您的,隻不過想要知道您動手的時間。不瞞您說,我們剛剛接到飛鴿傳書,連極惡童子都敗在了那兩個人手下。要是再耽擱……”
他忽然發現自己說多了,連忙住口。秋餘看著他:“你放心,我隻管拿錢殺人,不問理由。但是同樣的,活兒該怎麼做、什麼時候下手,你們也不應該來幹涉我。”
食客從話裏聽出了一絲刀鋒般的銳利,一時間噤若寒蟬,不敢多說。秋餘笑笑:“別緊張,我一般不喜歡免費殺人,何況就算我敢得罪狄總管,你們的大老板我還惹不起呢。”
賣魚丸的金牌殺手看著自己眼前沸騰的油鍋,感慨地說:“我哪怕賣上一百年的魚丸,也抵不上黎大老板一天的收益啊。”
食客小心翼翼地陪著笑笑,從自身上取出一張金票,雙手遞給秋餘。秋餘並沒有接:“我已經說過了,我有我的規矩。價錢談好了不再變,預付金收過了,也不需要追加。”
“您又誤會了,”食客趕忙說,“隻是因為刺殺的目標需要變化一下。這可能會給您的工作造成不方便,所以這筆錢算是合理的補償。”
秋餘點點頭,不再推拒,把錢納入懷中:“有什麼變化?”
“之前我們不是說過麼?重點在於殺死那個女人,如果需要連男人一起殺死,則照價多付一份酬金。但是現在……女人已經不重要了,”食客說,“狄總管想要請您盡全力殺死那個男的。”
2、
雷冰的離去,對於君無行而言,帶來的是一種很複雜的感受。一方麵他既然鄭重答應了對方的請求,就不得不去往越州完成此事,這讓他很有些頭皮發麻,並且偶爾會有點受騙上當的屈辱感。另一方麵,一個漂亮姑娘從身邊離開,也難免會有點惆悵。
不過我們的君無行君大爺生性樂天,小城雖小,自有妙處,比方說,黎鴻所留下的那座宅院完全歸他支配。雷冰前腳剛走,他後腳就招來了當鋪中人,把屋子裏一切可以典當的東西盡數換成了現錢,幸好黎鴻沒有把房契留下,否則他絕對會連房子一並賣掉。
這位自稱“炸油餅、磨豆漿、木工活、趕車、賣酒”樣樣精通、常年在天啟城算命騙錢的青年才俊,大概一輩子手裏也沒有過那麼多錢——雖然由於他算學不精,買家都偷偷揩了不少油水。花天酒地地過了幾天後,他又開始對小城不滿,認為這樣的小地方有錢都沒處花。於是他將剩餘的金銖往身上一揣,就準備挪窩,這時候問題來了——去哪兒呢?
這裏必須要誇讚一下君大爺的品質,此人雖然騙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一旦誠心答應了的事情,卻不會抵賴。基於該品質,他在猶豫了許久之後,終於沒有策馬奔向充滿誘惑的天啟方向,而是唉聲歎氣一步三回頭地繼續向南,朝著越州進發而去。
數日之後,他已經走在了越州與中州交界的雷眼山脈中。這座東陸最高大的山脈史上曾發生過無數可歌可泣的偉大戰役,也曾留下了無數鮮血與屍骨。然而對於君無行而言,即便是雷眼山也不能激發他的一丁點遐想或是豪情,悲壯的古戰場眼下隻是一座讓他爬得乏味無聊的該死的高山而已。
“我還真是很少見到你這樣的人呢。”同行的馬幫頭目巴略達說。這個矮小而強健敦實的蠻族人,已經隨著馬隊在這座山中走了三十餘年,從一個小小的趕馬人一直做到幫頭,在本地馬幫中頗有聲望。雷眼山高峻雄偉,地勢複雜,大部分山路崎嶇難行。近幾百年來雖然恰逢和平盛世,但越州的居民們——無論人類還是河絡——都並沒有改善交通的念頭。對他們而言,不管什麼年代,在九州其他地方的住民“南蠻”“鄉下佬”的歧視眼光中,這座阻隔越州與中州的大山就是最為可靠的天然屏障,鬼知道什麼時候又打起仗來呢?
真要打起仗,土地貧瘠、資源匱乏的越州卻從來不是吃素的。從河絡族的機鋒甲到離國的騎兵、真人的香豬部隊,這裏永遠都是讓外邦文明人吃盡苦頭的地方。所以那些文明人也未必就願意讓雷眼山的天塹化為通途,讓頭上隨時懸掛著南蠻或者河絡利器的威脅。
因此馬幫仍然是雷眼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翻山越嶺,將外間的貨物帶入越州,將越州的貨物帶出去。他們熟悉這座大山的脾氣與構造,有著和山路、泥石流、迷霧、瘴氣、野獸毒蟲作戰的豐富經驗,也能獲得大山中凶悍的的原住民們的信任。對於那些想要進入越州的行人而言,馬幫也是最可靠的同路人。當然了,馬幫也樂於借此再賺點小錢。
“我?我是什麼樣的人?”君無行莫名其妙。
“跟著我們爬大山的,少說也有幾百來號人了,”馬幫總是習慣性地將雷眼山稱之為大山,因為在他們心目中,再沒有其他更大的山了,“有的人看到大山就腳軟,一路上喊苦喊累;有的人高興得不行,說自己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風景;還有些歎氣啊、掉眼淚啊,說一些曆史上的事情,我也聽不大懂。但是像你這樣,一點別的反應都沒有,就像是在大城市裏走路的,還真少見。”
“我對這些地麵上的事物並不是太在意,”君無行微笑著回答,“我是一個星相師,隻有在看著浩渺無際的星空時,才會感受到萬物的靈動與生長。”
這番話說得巴略達一愣一愣的,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哎呀,沒想到你那麼年輕,竟然是個學問人!了不起了不起。”
身旁負責導向的外號“穿山甲”的老頭也湊了過來:“星相師?那可了不得,那是丈量天地的本事!”
“天命和人寰,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君無行淡淡地說,“星學有很多流派,我最擅長者,不在於丈量天地,而是觀天相以知人事。人命與星辰相比雖然微不足道,但星辰恒遠,天數早定,每一個人渺小的命運,也都能依托天道而求得答案。”
他一麵說,一麵想著:這一趟的向導費,多半能撈回來了,保不齊還能多賺點。
是夜馬隊尋了一處相對平坦的地方露營,燃起火堆。馬幫中人果然畢恭畢敬地跑到君無行跟前詢問,如果君大師能為他們卜算一下星命的話,收費幾何。君大師神色間十分不屑:“星相是門嚴肅的學問,不是拿給江湖術士去騙人斂財的。我在天啟城時,最痛恨的就是那些擺攤算命的神棍騙子。”他頓了頓,又說:“有勞諸位為我引路,一路同行,這也是命星所指引的緣分。若大家果然有求,我自然會效力。”
聽者皆肅然起敬,覺得自己遇上了一個真正既有專業水準又有高尚情操的星相師楷模。巴略達當即拍板,君大師此行分文不必繳納,相反馬幫還有禮品相贈。他雖然是蠻族人,常年在越州中州邊界跑馬幫,東陸語說得非常熟溜:“我小的時候住在瀚州草原上,隻有有權有勢的大貴族才能請得動星相師啊。他們的地位比那些王爺還要高,甚至能和大君同坐一張床席呢。”
“真正的星相師眼中,隻有星辰的運行才是神聖高貴的。萬物如一,無分貴賤。”君無行回答。這話聽了簡直連一頭香豬都會熱淚盈眶。馬幫中人和其他幾名同行的旅人都圍了過來,等待君大師為他們撥雲見日指點迷津。
君無行咳嗽一聲,正準備開始,忽然聽得火堆另一側傳來一聲冷哼:“這種騙人的鬼話,也隻有你們才會信。”
巴略達怒喝一聲:“王川!不許對星相師不敬!”
“對他不敬又能怎麼樣?他還能撥轉星辰,招呼一顆星流石掉下來砸死我?”對方一麵說著,一麵已經走了過來。這是一個身材比一般同類稍高一點的河絡,是馬幫中方向感最強的一個,也有能力破解其他河絡部落布置的幻術,因此一直都負責著帶路的工作。他向來沉默寡言,不與人交談,君無行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
奇怪了,君無行想,“王川”?這是個河絡,為什麼會有一個人類的名字?他知道,過去某些河絡族人如果在人類的國家做官,或許會被賜人類的名字。但最近一百年來,河絡族和人族關係日趨緊張,各國都沒有任用河絡為官。何況眼前這個河絡一身粗魯氣,也不像是個做官的人。
也許隻有一種解釋:這是一個河絡的棄徒。他一定是做出了什麼褻瀆真神或者背叛種族的重大惡行,因而按照河絡族的規矩,被施以比死刑還可怕的懲罰:被宣布遭到真神放棄,從此不許以河絡自居,連河絡的名字都必須放棄。該處罰的河絡用語,翻譯成東陸語就是一個字:棄。放棄的棄。對於一向有著極度虔誠的信仰、將侍奉真神作為人生唯一目標的河絡而言,這種懲罰的確是殘酷到生不如死。
王川來到了跟前,君無行仔細打量了他一下。這個河絡聽聲音不過四十歲上下,但是滿臉皺紋,頭發已經掉光了,眉目中透出掩蓋不住的憤世嫉俗與怨毒。一個帶著這等麵相的人,沒有人願意與之親近倒也很正常。
“天地間的一切,都是真神的造化,凡人怎麼可能參悟得透?”他一字一頓地說,“那些世俗的星相師們窮盡自己的一生心血,自以為就能推算天命,簡直是可笑!命運之輪永遠隻掌握在真神的手中,任何人都不配去觸碰!”
這話反倒說得君無行有些發愣,聽起來,這個河絡對真神的信仰虔誠之極,和他之前想象的大相徑庭。那麼此人究竟是犯了什麼罪才被“棄”的呢?又或者自己猜錯了,此人取個人類名字的原因,並非由於被“棄”?
正在困惑中,巴略達又吼了起來:“王川,你給我住嘴!張口真神閉口真神,最後還不是被河絡趕出來!滾到一邊去!”
原來這個王川真的是被棄者,君無行想,倒沒有猜錯。王川聽了這話,頓時滿臉漲得通紅,但馬幫當中,幫頭最大,隻要不做出有背馬幫利益的事情,即便是打罵下麵的人,也是份屬應當。王川不敢和他爭辯,隻是瞪了君無行一眼,轉身回去,一個人縮在火堆的另一角。但就在轉身的那一瞬間,他無意中做了一個捋袖管的動作,君無行敏銳地看到了些什麼。
這個發現令他更加納悶,這一晚上替人算命時都有些恍惚,老是猜測著此人的身世、以及他為何對所謂“世俗的”星相師深惡痛絕。那什麼樣的星相師又是非世俗的呢?不過他畢竟行騙多年,職業精神尚在,雖然分心二用也能說得滴水不漏。被預言將有好運者自然心滿意足,不管君大師如何嚴詞拒絕也一定要略表謝意;被預言黴運當頭者則憂心忡忡,在得到君大師如何化解厄運的指點後更加感激涕零,全然不顧大師如何皺著眉頭說“我早已說過了我不收謝儀”。
這一番忙碌過後,時間已到深夜。其他人都各自裹緊毯子入夢了,君無行卻有些睡不著。他站起身來,繞著火堆轉了一圈,發現還有另外一個人和他一樣是清醒的。那就是之前剛剛痛斥過他的河絡王川。
王川看到他走近,身子一側,把背對向了他。但君無行天生膽大皮厚,絲毫也不在意王川所表現出的敵意,緊隨著繞到了他的正麵。王川再轉,他再跟,對方終於忍不住了:“你想要幹什麼?我可不會上你的當去聽信你的那些鬼話!”
“喝酒,喝酒。”君無行一臉象征著和平的微笑,在王川身邊坐下,遞過去一個酒瓶子。王川不接,目光中的警惕之意稍減:“我喝我自己的。”
君無行也不勉強,自顧自地灌了一口,然後抬起頭,望著夜空發呆。身處大山之上,天空顯得格外的近,那些明暗不定的星辰似乎觸手可及。王川沉默了一陣子,突然說:“你在看什麼?觀測星辰的運行、天道的演化麼?”
君無行注意到對方的語氣中並不含譏諷。他輕輕搖頭:“星辰的運行、天道的演化?關我什麼事?我隻是在看雲,判斷明天會不會有雨……”
“關你什麼事?”王川有些意外,“你們星相師不是幹這個的麼?”
君無行詭秘地一笑,壓低了聲音說:“星相師當然是幹這個的。可我不是星相師啊,不過是騙騙他們而已。”
王川又是一呆。眼前這廝如此直言不諱,反而讓他一時間無話可說。他盯著眼前跳躍的火焰,也低聲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你不說,本來這裏無人可以揭穿你的。”
“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好奇心很重,”君無行說,“我不過是想問一下,像你這樣一個虔誠尊奉真神的河絡,為什麼會被‘棄’呢?”
王川聲音中明顯有了怒氣:“你是什麼人?打聽這個做什麼?”
君無行攤手:“我說過了,僅僅是好奇而已。尤其當你走到我跟前的時候,我發現你的手臂上有一個刺青。”
王川渾身一震,一下子跳了起來,倒退好幾步:“你……你認識這個刺青?”
“要是別的刺青,我還真不認識,但這一個,我在很小的時候碰巧見過,”君無行說,“你說它像什麼?我小時候總覺得它看上去很像是一塊香噴噴的棗糕,後來才明白過來,那其實是一把算籌……”
“求求你別說了!”王川捧著腦袋,神情十分痛苦,又怕驚擾旁人,不敢大聲說話。君無行卻不依不饒,追問下去:“河絡族人從來不喜歡刺青,你紋這個圖案,隻是為了紀念自己被強行剝奪的過去而已。但塔顏部落一向是以推演星相而聞名的,你為什麼那麼仇視星相師?難道你認為,隻有你們那些信奉真神的河絡,才有資格……”
王川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變得煞白:“你究竟是誰?你知道那麼多我們部落的事情……你姓君!你姓君!你一定是那個人的兒子!”
這回輪到君無行吃驚了:“那個人?誰?也是姓君的?”
他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奇怪,好似一隻鹹鴨蛋哽在了喉頭:“不會是那個叫君微言的老混球吧……”
王川反而鎮定下來,借著火光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你長得一點也不像君微言。”
“長相不能說明問題,”君無行歎息著說,“兒子不一定非要長得像老子的,假設這個兒子隻是個養子的話。”
“你果然和他有關係,”王川的口氣忽然變得很平淡,“不過你為什麼不跟著他學習真正的星相呢?”
君無行想了想:“人各有誌,不能強求。我就是對這玩意兒沒興趣。”他頓了頓,扮了個鬼臉:“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小時候也一度很想學這玩意兒來著。但後來我發現,我的算學實在是太差,無論怎麼也學不好,而算學能力是一個星相師的必備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