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死囚·蛇姬
1、
掐指算來,自己在南淮已經呆了一個月了,雷冰簡直要懷疑緯蒼然這家夥壓根就是拿著公款跑到這兒來享受的。據他說,他是追蹤著叛逃的羽族官員楚淨風而來,並且要著落在這家夥身上調查黎氏同羽族高層的種種黑暗關係。然而一個月過去了,楚淨風已經成為了南淮的新名流,緯蒼然居然還是半點動作也沒有。為了省錢,他已經搬到羽族在南淮設立的驛館住下,雷冰雖不缺錢,但本來對人類客棧的髒亂也很煩心,於是厚顏無恥地跟著他去蹭住。
茶館裏的茶博士已經和緯蒼然混得很熟,每次見到他來,添水都特別勤快,而且帶著那種城裏人看新鮮的神態總喜歡去撩他說話,當然結果大多是令人失望的。
雷冰後來在一個奇特的場合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楚淨風。他的裝束打扮已經完全像一個南淮本土的人類士族了,就連一頭金發都十分別扭地用藥物染成了黑色。這難免讓雷冰不恭地想起羽族節日裏被染得花花綠綠的觀賞鳥類。
當時正是南淮城每年八月在流經城內的建河上賞花船的日子,全城大大小小有名沒名漂亮不漂亮當紅不當紅的青樓姑娘們傾巢而出,各自乘著裝點得花花綠綠的花船,每晚在建河上搔首弄姿、招蜂引蝶。每到此時,有錢有閑的士族富商們固然會千金一擲以博美人一笑,甚至借此來鬥富,窮人卻也能擠在岸邊看看熱鬧,一睹那些平日裏難得一見的芳容。
“喂,花姑娘多得要命,你不去瞧瞧飽一下眼福?”雷冰揶揄緯蒼然,然後馬上學著他那萬年不變半死不活的語調說,“沒興趣。”
緯蒼然點點頭,既然雷冰幫他說了,他索性連這三個字都省了。雷冰哀歎一聲:“你這個人真沒情趣,以後要是和女孩子交往,多半也是木頭人。”
緯蒼然居然毫不猶豫地表示讚同:“本來就是。”他補充說:“父親給我定了未婚妻,我一次都沒去見,後來吹了。”
雷冰強忍住笑,出門而去。太陽尚未完全落下,建河旁已經熱鬧非凡,無數普通百姓都在想辦法搶一個能看得清楚的位置,而有身份的人們則不必著急。他們或者擁有自己的遊船,或者有資格進入閑人免進的觀禮台。
閑人雷冰顯然沒有這樣高規格的待遇,但她有辦法站到高處——樹頂上。那裏居高臨下,沒有任何遮擋視線的物體,雷冰以為比觀禮台還棒。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南淮城中亮起了點點燈光。建河沿岸掛在樹上的燈籠都被點亮,燈火倒映在粼粼波光中,給人一種星河璀璨的錯覺。雷冰不得不承認,在羽人的地盤是看不到這樣熱鬧的場景的,雖然她認為七夕節的氛圍也是人類無法想象的。那一瞬間她有點想家,並不是某一座具體的房屋,甚至也不是慈愛堅強的母親,而是寧州的森林。她發現在這樣一個人類狂歡的節日裏,她體內羽人的血液開始灼熱起來。
傷感了一陣後,人群的歡呼聲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那是名妓們的花船終於露麵了。那些船每一艘都裝點得富麗堂皇,比富人們的船還好看,透出一種掩飾不住的虛張聲勢與金玉其外,畢竟裏麵坐的不過都是些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的妓女,不管你用怎麼樣好聽的詞彙諸如“名嬡”“紅牌”去修飾她們,那名詞下的本質是不會變的。
基本上,她們的陣營以妓院的招牌進行劃分,各自在船上展示著吹拉彈唱種種才藝,進行著吸引眼球的競爭。哪位有錢人願意支持某一位妓女,就會送上一盞特製的花燈,該種花燈分月季、玫瑰、牡丹等好幾個檔次,最便宜的也價值五十金銖,遠非普通老百姓能企及。這盞花燈將會被掛在船頭,計作這位名妓的一票。賞花船一般持續三晚上,三日後,誰的花燈數目最多,誰便勝出,獲得一點虛榮的聲望作為自己日後吸引客源的資本。
雷冰對於誰能取勝半點也不感興趣,而是懷著最大的惡意希望能看到某位紅姑的船頭光禿禿的一盞燈籠也沒有,遺憾的是,這些紅姑大多有自己的人脈,所以每位至少都能有兩三盞入手。雷冰看得好沒意思,耳中那些軟綿綿的琴聲歌聲蕭聲又極不中聽,正打算離開,卻聽到身旁有人指點:“看,剃毛雞來了!”
所謂剃毛雞,指的就是楚淨風了。此人從羽族的地方叛逃而來,而羽人一向都被人類蔑稱為“鳥人”“扁毛”之類。“剃毛雞”的含義就是暗諷一隻扁毛投靠了人類,想要把羽毛剃幹淨做人。可惜從這個外號就能看出來,剃了毛的雞依然是雞,不會得到人們的認同的。
當然那隻是無知平民的想法。有知的士族眼中隻有利益,盡管楚淨風自己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身家,現在他的資產大多為黎耀等人所贈,但他多年在寧州官場經營所隱伏的暗線,就是利益的保證。寧州是一個資源豐富的地方,隨著羽族同外族人的生意往來不斷增多,潛在的財富足以令任何人垂涎。因此楚淨風在南淮的上流社會十分吃得開,現在他就正站在宛州織業協會的大船船頭,由於身材比旁人略高,所以格外顯眼。
雷冰隻想見到黎耀,對於楚淨風毫無興趣,反正羽族皇朝再亂成一鍋粥也和她關係不大。盡管她深知以自己的力量要除掉黎耀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當黎氏的船出現時,她還是很失望。南淮黎氏的排場出乎意料的小,但黎耀並沒有露麵,船頭站著她曾見過一麵的狄放天。
接著有一張讓她覺得比較親切的臉從船艙裏鑽出來,那是黎耀的弟弟黎鴻。黎鴻仍然維係著在人前那副粗魯無知的形象,在狄放天身邊大呼小叫,也不知在說些什麼。不過從他手舞足蹈的動作大致可以推斷出,他是在對狄放天說,這些紅姑娘們雖然老子看不見,但老子一個個的都摸了個遍,誰好誰壞心裏一清二楚。狄放天聽著他說話,隻是微笑不語。
黎鴻肯定知道自己來到了南淮,他一直沒和自己聯絡,說明風頭很緊,這裏畢竟是黎耀隻手遮天的地方。雷冰忽然有些沮喪:如果黎鴻都對他的哥哥無能為力,自己又能起到什麼用處呢?來到南淮一個月了,她也沒有找到一丁點辦法能夠接近黎耀。
雷冰胡思亂想時,建河中的花船賞卻已經掀起了第一個高潮。一位做玉石生意的富商送出了一盞價值兩百金銖的瓊花燈,掛在了凝翠樓當家紅姑林寐兒的船頭;另一位鹽商不甘示弱,送出一盞價值四百金銖的“花開富貴”,給了馨香園的秦湘湘。一時間河岸邊人聲鼎沸、喝彩聲四起,河中的有錢人們也躍躍欲試,誰也不甘落後。這樣的場合於名妓們而言乃是爭芳,對有錢人而言卻是鬥富。
這讓她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聯想:不知道這些姑娘們的身價,和她當年被通緝的身價,孰高孰低呢?幸運或者說遺憾的是,現在黎耀的注意力放在了君無行身上,已經不再對她的命感興趣了。否則她也不能這般大搖大擺地在這裏晃蕩,因為身邊肯定會跟著一串殺手。
我要是個殺手,就不會放過這種時刻,她想著,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空,這一看讓她愣住了。這一夜天空多雲,月光不是太好,但她仍然敏銳地在雲層中發現了一個高速移動的小黑點。憑借著一個羽人的本能,她感到這並非是一隻飛鳥,而是一個自己的同類——羽人。
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全部吸引過去。那個羽人不斷地在雲層邊緣盤旋,從常理分析,他應當不是抱著雅興來參觀花船的。
事後南淮城的民眾回憶起那一夜所發生的事情,都會感慨說:戰爭結束已經太久了,久到人們已經忘記了羽人的可怕。這個種族身體瘦弱,人口數量少,內部還總是矛盾重重,以至於在曆史上的絕大多數戰爭中都處於被侵略被欺淩的地位。但在每一場戰爭中,羽族的軍隊都始終是人類的噩夢。道理很簡單,翻開任何一本兵法書,作者都會告訴你,居高臨下的重要性。而羽人由於體質上的孱弱難以近身肉搏,因此也有著一項特殊的殺技,那就是弓術。
由於距離太遠,甚至沒有任何人聽到那一聲遙遠的弓弦響,弓箭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從高空中突襲下來。一箭,僅僅隻有一箭,從人類做夢也想不到距離,從月光的背後射了出來。在人們來得及作出反應之前,那支箭穩穩從背後射入,然後從前胸透出,射穿了被稱為“剃毛雞”的楚淨風的身體。
這一箭好生淩厲,楚淨風的身體竟然被牢牢釘在了船板上。當他在地上躺了足有兩秒鍾後,他身邊的人們才反應過來。織業協會的其他商人們見到他的慘狀,既搞不清襲擊者的目的,也找到不來源,第一反應隻是倉皇逃入船艙,沒有任何人去救助他。
真正反應快的是距離該船並不算近的黎氏的船。那艘船沒有特別的裝飾,在一大片花花綠綠的彩船中並不醒目,但楚淨風剛剛中箭,船上的人已經發覺了。狄放天第一時間發出了指令,不到五秒鍾,已經有三四個人影從船上縱躍而出,以其他的船為跳板,迅速登上了織業協會的船,護在了楚淨風身邊。
與此同時,另外兩個人影從船上飛了起來,向著高空疾衝而去。畢竟是南淮黎氏,手裏網羅的人才五花八門,居然在狄放天的身邊就有羽人跟隨。兩名羽人飛向雲層,之前埋伏在高空中的偷襲者發覺有人靠近,開始向西逃去。三個羽人在高空中隻剩下三個小小的黑點,兩追一逃,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此時,其他人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戰爭年代流傳下來的種種恐怖傳說忽然間從記憶裏浮現出來。沒有人願意莫名其妙被告空中飛來的利箭奪走性命,人們當即四散而去,建河中的船隻失去了觀眾,也隻能中止當夜的活動。
但雷冰注意到的是其他的事情。這起襲擊堪稱快若閃電,她雖然提前發現了那個羽人的行蹤,都沒能來得及作出反應,狄放天卻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判斷出發生了什麼、派人查看楚淨風、派人追捕偷襲者。而且她注意到,當觀花船的民眾慌忙散去時,僅在她目力範圍內就有七八個作普通老百姓扮相的人騎上馬,身手矯健地向著西方奔去,那些無疑也是黎氏的人。
這樣的反應速度,這樣的人員實力,雷冰刹那間感到了一種心灰意冷,甚至是絕望。這一樁並非直接針對黎氏的刺殺案,讓她見識到了自己的對手究竟是什麼樣的。她毫不懷疑,如果被刺者是黎耀,那一箭就算速度再快,也沒有辦法得手。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以黎鴻的才幹,再加上那樣裝瘋賣傻,都沒有機會下手。
不過楚淨風被幹掉了,對於緯蒼然而言總算是個重要消息——雖然是好是壞還不得而知,因為他的目的似乎不是要取其性命,而是順藤摸瓜。雷冰想著,混在人流裏慢悠悠踱回驛館,驛館中的羽人們已經聽說了那起凶案,並可以預料到未來一段日子必將接踵而至的種族矛盾,都顯得憂心忡忡。
雷冰倒無所謂,隻是忙著尋找緯蒼然,此人不在房中,不知道跑哪兒瞎溜達去了。雷冰四處打聽,也無人知曉緯捕頭的去處,正在疑惑,緯蒼然自己回來了。他身上泛出一陣茶葉的清香,看來又去茶館裏泡著了。
“今天那一隻眼睛的說書老頭講了什麼好玩的段子?”雷冰問。
“《遊俠雲湛列傳》,”緯蒼然回答,“羽族遊俠的故事。”
雷冰點點頭:“我知道那個故事。雲湛是上一次亂世初期的一個羽族遊俠,長居南淮,和當時占據南淮的衍國公主石秋瞳好像還挺有交情。你知道我最佩服雲湛哪一點麼?”
緯蒼然搖頭,雷冰說:“我最佩服的是他的騙人本領,聽說他撒起謊來麵不改色心不跳,眼睛都不眨一下。你雖然不愛說話,這點倒是很有幾分雲大俠的風采。”
她麵色一沉:“很遺憾,今天我在河邊看花船時,無意中見到那個一隻眼睛的老頭也在湊熱鬧。他今天晚上根本就沒去茶館。”
緯蒼然目無表情地看著她,既然謊言被戳穿,索性就不否認了。雷冰問:“剛才刺殺楚淨風的,就是你,對嗎?”
緯蒼然點點頭:“是我。”
2、
一人一騾的行進速度,顯然比兩人騎馬慢多了。但君無行樂在其中,縱然雙腳都磨出了泡,也並不覺得有何痛苦。一路走,一路挖空心思賺錢,偶爾弄點欺騙的小手段,邱韻也決不會擺出道學君子的架勢批評他,這讓他想起了兩年前的一次經曆。
那時他在天啟城中見到一個男子出賣自己的親生女兒。天啟雖然繁華,不過徒具表象,世間活不下去的窮人多如牛毛,此事並未特別引起他的關注。但走過這父女倆沒多久,就聽到背後一陣責罵聲,原來是幾個路過此處的年輕人見到這幕場景,停下來指責這男子販賣親骨肉,簡直禽獸不如。
那男子跪在地上,低垂著頭,不敢回一句嘴,身子似乎越縮越小。幾名青年憤怒之下,上前想要揍他一頓,卻沒想到那個將要被販賣的小女孩用自己瘦小的身軀護住了父親。
“你們別怪我爸爸,”她咬著嘴唇,輕聲說,“家裏活不下去,不是我爸爸的錯。”
她強忍住沒有哭,甚至還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想要消解周圍的人的怒意。君無行永遠也忘不了那張痛苦而純潔的麵孔,他覺得那一刻自己見到了天使。如果不是當時確實全身上下一個銅錙都摸不出來了,他一定會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
而現在,邱韻總在恍然間讓他想起那個女孩。那是一種讓人抑製不住的心疼的感覺。
速度雖慢,但沿途並無其他耽擱,仿佛黎耀的勢力也無法深入到越州內部,再也沒有殺手來騷擾了。來到大雷澤附近最後一個村莊時,正是黃昏時分。遠遠望去,沼澤的上空漂浮著一層暗紫色的瘴氣,那一片廣大的死亡區域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懼。
來到這裏,君無行忽然又開始後悔自己把邱韻帶來了,可惜後悔已經晚了,女人一旦下定決心,總是比男人更加堅定。此時她正在計劃著購買各種食品藥品,並且雇一個向導,君無行搖搖頭:“不必要任何向導。在沼澤裏該怎麼走,路徑都在我心裏。我犯愁的其實隻有一件事。”
“什麼事?”邱韻問。
“最後一段路,通往塔顏部落最關鍵的一段路,我沒能看見,”君無行說,“當時那個部落的河絡出來迎接我們,把我們的眼睛都蒙住了,並且用他們自製的一種能在沼澤裏前行的木車運送我們。我既不能分辨方向,也無法估計距離。”
“所以即使我們走到了終點,也無法叩開這個部落的大門?”邱韻問。
“恐怕是這樣,”君無行很沮喪,“但我不能不來,畢竟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或許會找到一線希望。”
“一定會的,”邱韻柔聲說,“天道酬勤。我們已經走到了這裏,就必然不會空手而回。”
君無行苦笑一聲:“碰碰運氣吧。”
兩人休息了整整一天,備好幹糧飲水,第三天開始進入大雷澤。這是整個九州已知最大的沼澤,唯一有可能比它更大的,是位於西陸的瘧嶢澤,該沼澤處在雷州與雲州交界處,但由於雲州這塊神秘之土至今難以勘探,所以誰也無法掌握它的具體大小,也因此產生了許多光怪陸離的謠言與傳說。
而大雷澤不同,這是一座遍布人類與河絡的足跡的沼澤,但同時,有足跡的地方就有累累白骨。這裏有著肥沃的土地、豐富的水力資源和數不勝數的物種,也隱藏著殺人的無底泥潭、瘴氣、毒蟲、怪獸。曾經有探險家描述大雷澤說:往前一步就可能踏入天堂,退後一步就可能墜落地獄。此非虛言也。
所幸君無行早年來過這裏,並且憑借著自己超人的記憶力,對於深入大雷澤的方向路徑以及種種困難了如指掌。此刻兩人正走在一段還算堅硬的路麵上,身邊圍繞著數不清的蚊蚋,但沒有一隻叮到了兩人身上。
“這種驅蟲藥還真好用。”邱韻誇讚說。
君無行揮手驅趕著蚊蟲:“非得好用不可,不然我們有可能被活生生叮死。我小時候來這兒時,不小心被叮了一口,胳膊上長出蠶豆大小的疙瘩,三四年後才完全消掉。”
邱韻吐吐舌頭,小心地將衣服再拉緊一點。此時兩人已經在大雷澤中行走了數日,環境險惡不必多說,沿途更是少見人煙。但邱韻始終堅持著沒有喊一聲苦,這讓君無行也不好意思成天抱怨了。
到了夜間,兩人發現遠處有火光,興奮地奔將過去,原來是一隊漁民。
大沼澤裏出現漁民,乍一聽有點像笑話,但這些漁民所捕捉的並非人們常見的食用魚類,而是一種大雷澤特產的珍貴藥用魚,名為刀鰈。這種魚身體小巧、扁平如刀,故而得名。
刀鰈並不生活在清澈的溪水或者河流湖泊裏,而是藏身於沼澤濕地內混濁的泥水中,加之體型微小、習性警惕,很難捕捉。但漁民們肯大費周折地捕捉刀鰈,自然是因為這種魚很值錢了。
“刀鰈的鱗片入藥,可以讓女人的皮膚變得光滑,”漁民們生性純樸,也不會隱瞞什麼,“我們捉了刀鰈賣給收購的商人,商人做成藥,再賣到宛州、中州、寧州那些地方去。”
君無行明白了。他知道在中州富貴人家的女眷中,一直很流行一種駐顏養膚的藥物,據說效果很好,有錢者趨之若鶩。既然有市場,自然就有賣家,所以不少沼澤居民專門以捕捉刀鰈為業。隻是那種藥每一小瓶就得十個金銖,但問問漁民們,刀鰈的收購價卻相當低,君無行不禁心裏暗罵商人黑心。
“何苦呢,”邱韻幽幽歎息,“紅顏彈指老,百年過後,誰都隻是一堆枯骨。”
君無行一笑:“你是老天眷顧、天生麗質,怎麼能體會黃臉婆們心中的鬱悶呢?”
邱韻嫣然一笑,正想回答,一個漁民忽然衝著兩人“噓”了一聲,做出噤聲的手勢。他們終於發現了一小群群居在一起的刀鰈,若是都捉起來,應當能賣不少錢。
說到捕捉刀鰈,那對於外行而言可是一樁極大的難事。刀鰈行動迅速,容易受驚,在泥裏一鑽就消失不見,這種泥濘的地方又難以撒網。但漁民們經驗豐富,先用竹管向泥潭裏導入一種罐藏的氣體,泥潭中的水質很快就變得混濁不堪,刀鰈們呼吸不暢,不得不浮到水麵。此時再來下手捕捉,就輕鬆多了。
君無行看得費解:“你們往裏麵輸進去的是什麼氣體?”
一位漁民笑著解釋說:“那是我們平時收集的瘴氣。一種粉紅色的,一種淡灰色的,兩種混在一起,正好可以溶在水裏。”
兩人不覺歎服。漁民們將刀鰈收入帶來的水桶中,熱情地邀請兩人共進晚餐。吃飯時,君無行問起了塔顏部落的事情,漁民們麵麵相覷,都不知道這是什麼部落。這也並不意外,因為塔顏部落原本就是行蹤詭異,不為外人所知。
君無行不死心,又多解釋了幾句,說那是一個專門研究天上星星的學問的一個河絡部落,漁民們依舊茫然,但有一個年老的漁民聽了之後若有所思。
“星星的學問?”他重複了一遍,“這個我好象沒聽說過。但是塔顏部落……這個名字有點印象。”
君無行對這樣的回答原本沒抱太大希望,一路問將過來,也有一些人自稱對這個研究星星的部落“聽說過”或者“有點印象”,但基本都是道聽途說,也無法提供有用的信息。但老漁民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渾身一震:“我想起來了,塔顏部落我真的聽到過。十多年前,我曾遇到過一個受傷的羽人,他好象說他在被塔顏部落的人追殺。塔顏……沒錯,就是這個怪名字!”
君無行眼前一亮:“麻煩您給我詳細講講。”
老漁民回憶著:“那已經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我還沒有開始捕魚,在沼澤南麵的一處濕地旁開了塊田,種地為生。我的三個兒子都嫌那裏的生活太過清苦,不願與我住在一起,所以隻有我一個人守著田地。夜間偶爾會有野獸來破壞田地,所以我晚上睡覺總是睜著半隻眼睛。”
“那一天晚上也是這樣。我剛剛躺下沒多久,就聽到田地有一陣奇怪的聲響。我抄起一把砍刀走出去,沒瞧見野獸,卻看見田地旁有一個人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似乎是受了傷。我當時想,那大概是個受傷的路人。於是我迎了上去,問他需不需要幫忙。”
“那個人隻是喘息,連話都說不出來,看來累得夠嗆。我把他領進我住的木屋裏,點上燈,看清楚了這是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人,背後插著幾隻小箭,並沒有中要害,但是流了不少血。我一見到那種小弩箭,就知道是河絡的武器。果然那個人對我說,他是個煉藥師,在大雷澤中尋找草藥,結果誤入了一個河絡部落的地盤,被他們毫無道理的追殺。”
“不瞞你們說,我們住在沼澤附近的人,一向都和河絡不怎麼對付,當然平時是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去招惹你。但是河絡對自己的地盤總是特別看重,輕易有人靠近了,就會遭到警告甚至驅逐。那天晚上那個人傷得不輕,顯然是河絡下了狠手,實在太過分了,我一看就生氣了,決定要幫他。我問他那是什麼部落,他告訴我叫塔顏部落,這名字聽得我一愣,因為我過去從沒聽說過。”
“當時為了對付野獸,我曾經挖過幾個藏得還算不錯的陷坑,不過現在裏麵並沒有獸夾、尖刺一類的東西,所以我把他藏了進去。剛藏好沒一會兒,真有二三十個河絡追來了。老實說,河絡人口稀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麼多河絡一起出現,當場就嚇得兩腿打顫,開始後悔幫了那個人。幸好那些河絡看起來沒有什麼和人打交道的經驗,被我隨口胡扯幾句,就輕易放過了我。”
“他們搜索了附近,並沒有發現要找的人,於是漸漸離遠了。我鬆了口氣,撥開掩護,想要告訴他敵人已經走了,卻意外地看見他正在費力地反手處理自己背脊上的傷口。在左右肩胛骨上,我看見了兩個小點,正在黑暗中閃出藍光來。我一下明白了,這並不是人類,而是一個羽人。我平時幾乎沒有和羽人打過交道,這時候見到一個羽人,有點不知所措。他見到自己身份敗露,倒是並不慌張,反而向我討藥。”
君無行聽到這裏,連忙打斷他:“這個羽人,是不是鷹鉤鼻子,下巴上有一叢長長的胡須?”
老漁民一愣:“沒錯,就是那個樣子,怎麼你認識他?”
君無行歎了口氣:“算是認識吧。那後來呢?他就那樣逃脫了?”
老漁民說:“他對我倒是很有禮貌,我給他送了些藥品和食物,他也送了我一些錢,比我種地能賺到的多多了。有了錢,就算這是個河絡我也讓他住,嘿嘿。他養了幾天的傷後,好像不願意久留,很快告辭了,但就在他走的那一天,我卻發現,還有一個河絡在跟蹤他。”
“河絡?”君無行一驚,“他們有埋伏?”
老漁民點點頭頭:“是啊,當時我正在附近的高處挖野菜,無意間見到了他的背影。不過很奇怪,隻有一個河絡,而且當那個人離開之後大約半天,他才出現。我看他一點也不著急,走路慢吞吞地,但是肩上坐著一隻長得很奇怪的動物,有點像鼴鼠。那隻奇怪的動物不斷用鼻子聞著什麼,指引著那個河絡前行,就是朝著那人逃跑的方向。”
一個單獨的追蹤者?君無行這就不大明白了。論武力,河絡戰鬥靠的都是群體力量,就算單獨追上了君微言——君無行現在百分之百肯定那個羽人一定是君微言——也未見得能勝。但一直默不作聲的邱韻聽到這裏,卻開口說話了。
“不是一夥的。”她說。雖然隻有簡單的五個字,君無行卻已經明白,她的意思是說,之前追趕君微言的那一群河絡,和之後追蹤他的那一個,並不是同一夥人。
“你說得對,”君無行表示同意,“否則他沒有必要單身犯險。不過這個河絡會是誰呢?”
“你好像講過,當時那個部落裏還有一名河洛也失蹤了。”邱韻說。
君無行點點頭:“是的。失蹤的是他們那位長老的助手。”
老漁民也無法提供更多的細節了。但從他剛才的描述來看,那片田地所在的位置,應該離塔顏部落已經很近了,而事發的時間,大概就是君微言冒充雷虞博、殺人並逃跑的時候。君無行向他打聽了那一片田地的詳細路徑,眾人各自安歇。
此後的一路上君無行都在想著君微言和那名助手的事情。老漁民所講述的事實無疑再次確認了殺人者就是君微言這一猜測,然而那名未知身份的追蹤者卻帶來了新的疑團。如果他就是那名失蹤的助手的話,則從他悄悄追蹤君微言的行為可以判斷出,他並不像人們所推斷的那樣,和殺人凶手曾有共謀。那他為什麼會逃走?為什麼會獨自一人追蹤君微言?難道他事先就知道了事件的內幕,並且早已做好準備?
君無行覺得自己的頭快要裂成兩半了。當他終於到達大雷澤南部那塊濕地時,這種感覺才稍微好一點。
“的確比我上次被蒙住眼睛的那個地方又遠了很大一段路程,”他有點興奮,“從這裏開始尋找,機會會大很多。”
但話雖如此說,從何找起卻是一團亂麻。河絡工藝精湛,一向善於隱藏偽裝,再加上秘術的幹擾,在這一片廣大的區域裏想要找到一個河絡部落,實在是困難重重。而君無行這個人的一大特色就是不喜歡白費力氣做些沒把握的事,結果兩人在老漁民留下的那幾間廢棄的木房裏呆了五六天,他都沒有認真去尋找過,每天就是四下裏閑逛,與其說是找塔顏部落,不如說是欣賞風景。老漁民的田地固然早已荒蕪,但由於無人居住,附近的鳥獸又多了起來,邱韻雖然不會武功,指揮著君無行布置陷阱和套子卻甚為熟稔,這讓君無行頗感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