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死囚·蛇姬(2 / 3)

“難道你以前還做過獵人?”君無行問。

“秋餘的武藝很差,殺人無非就是靠秘術、毒藥和陷阱,”經過了這些日子,邱韻已經能很平靜地提起秋餘了,“我看得多了,所以也偷偷學了一些,本來是想以後用來對付他的。雖然我知道他很狡詐,以我這點小伎倆,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看到有一根稻草,總會忍不住要去抓住的。”

君無行又是聽得心裏一痛,但他此時已經對邱韻的堅強有所了解,因此沒有表露出同情之意。隻是這些天來邱韻由著他浪費時間,居然沒有催促一句,這讓他更覺得奇怪,這一天吃過晚飯,他終於忍不住問:“你半點意見都沒有?”

“什麼意見?”邱韻莫名其妙。

“就是我……這些天……”君無行搔搔頭皮,“你知道,我好像沒怎麼認真幹活。”

邱韻微微一笑:“就算你要在這裏開荒犁地,好歹也得知道哪塊地能長莊稼、哪塊地淨是鹽堿,不是麼?雖然你看起來遊手好閑,但我知道你心裏其實著急得要命,我又何必催你讓你更急呢?”

她忽然伸出手,在君無行的手背上輕輕按了一下:“你那麼聰明,一定會有辦法的。無論怎樣我都相信你。”

那一下輕微觸碰的溫暖,長久停留在君無行的手上。這個人從來不是正人君子,此前也曾和不少女孩有著親密的關係,但邱韻給他的感覺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刻他甚至略微有些臉紅。他有些呆呆地看著邱韻翩然離去,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他媽的,老子真的陷進去了?”他很不甘心地問自己。

又過了兩天。

君無行將自己關在木屋中,咬牙切齒地想著辦法。怎樣把一個藏得無比隱秘的河絡部落從他們的障眼法裏逼出來?他們深藏於與外界隔絕的地下城中,不願與外人接觸;他們謹小慎微、從不麻痹大意,在部落附近一定會有很多暗哨保護;他們精通秘術,會利用幻覺將入侵者引入歧途。再最後……大不了他們還能動手殺人。

這麼想著難免讓人鬱悶。再想想假如自己此行失敗,回頭和雷冰碰麵時將會遭到怎樣的嘲笑……就更加鬱悶了。就在君無行徘徊於鬱悶與瘋狂的邊緣時,下雨了。

沼澤濕地下雨原本是常見的事情,何況他也並沒有出門的打算,但是趕上君大爺心情不暢時,任何招惹他的東西都是犯了大罪。他看著窗外密密的雨簾,嘴裏氣哼哼地咒罵著,於是大雨非常應景地在房頂替他開了個小洞,以便對得起他的咒罵。

君無行翻出一個木盆,接住漏進來的雨水。雨水慢慢裝了大半盆,水麵上波紋蕩漾,他的影子就在其中跳躍著、破碎著。這副景象好像總在提醒著他什麼,但這位記憶力超群的天才兒童腦子裏充塞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真的不知道哪一樣才是可以拿出來對應的。但這件事情應當離現在不是太遙遠。

他就這麼苦思著,直到午飯時間。當邱韻把一個缺了口的大瓷碗端到桌上時,他猛地跳了起來。那瓷碗裏盛著的,是熱氣騰騰的魚湯。

“一碗魚湯把你嚇成這樣?”邱韻不解。

君無行不答,仔細端詳著這碗魚湯,若有所思,好半天才說:“你還記得我們前幾天見到的捕捉刀鰈的情形麼?”

邱韻點點頭,卻仍然不明白他想到了什麼。君無行又說:“刀鰈這種魚,在泥水裏藏得很深,難於捕捉,但是如果能想辦法……”

“想辦法把它們逼出來!”邱韻接口說,“你的意思是說,要讓那些河絡主動出來?”

君無行矜持地點點頭:“如果部落附近的灌木、蘆葦、苔草什麼的突然間出現神秘死亡事件,並且死亡場麵十分離奇,你覺得我們的河絡朋友們會害怕麼?”

“我想他們會的,”邱韻抿嘴笑著說,“又用你那種特別能嚇唬人的穀玄秘術?”

“還需要秋餘那種特別能殺人的毒藥。”君無行嚴肅地說。

3、

“你為什麼要殺楚淨風?”雷冰問,“你不是打算要調查他和黎耀之間的秘密聯係麼?你不是想把他背後隱藏的那些羽族暗線都揪出來麼?人都死了,還怎麼查!”

緯蒼然並沒有回答,臉上肌肉有些抽搐,似乎是在強行抑製著痛苦。他故意弄在身上的茶水味漸漸散去,一股血腥味卻透了出來。雷冰一怔,不由分說將他按在椅子上,隻見他的後腰已經有血水滲出。

“我看到了,有兩個羽人追你,是他們幹的?”雷冰一邊問,一邊撕開他的衣服,替他包紮。他的腰間有一個深深的箭孔,不過箭已經被拔掉了。

緯蒼然點點頭:“他們都死了。”

雷冰歎口氣:“我還是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做什麼。這一個月你每天都泡在茶館裏,看起來胸有成竹,我還以為你已經想到了什麼好的策略,沒想到……居然是這種笨辦法。”

“笨人用笨辦法。”緯蒼然淡淡地回了一句。雷冰撇撇嘴,正想說什麼,緯蒼然忽然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他伏在地上,將耳朵緊貼地麵,幾秒鍾後抬起頭來:“他們還是追來了。”

雷冰二話不說,將自己帶來的所有箭筒都掛在腰間,然後抓起了弓。然而還沒來得及開門,緯蒼然的手已經放在了她的肩膀上,示意她不要妄動。

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人敢對她作出這樣親昵的舉動,即便是君無行那個流氓也沒敢,她第一反應就想抖開這隻手,然後回身重重一腳。但不知為何,她忽然間心裏一熱,終於沒有動作。

“別動手,白送死,”緯蒼然說,“人數太多,有強弓。”最後半句的意思是說,兩個羽人也別指望飛走逃竄了,一飛起來肯定被射下來。

“可是你該怎麼辦?”雷冰輕聲說。

“當死則死。”緯蒼然說得很簡略。雷冰有些忍不住了:“這叫什麼話!那個狗屁羽皇給過你什麼好處,你非要把命都搭給他!”

此時外麵的腳步聲已經能聽得很清楚了,在人類的城市中,羽人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緯蒼然神色不變,對雷冰說:“沒好處。但有些事情值得送命。”

雷冰覺得自己的眼眶有點濕潤:“你這個傻瓜……那也不能坐以待斃。我陪你一起闖出去。”

緯蒼然語氣很堅定:“千萬別動手。你要活下去,不能死。”他頓了頓,又補充說:“我隻有一個心願,你祖父的案子和隱身人案。你要幫我弄明白。”

雷冰懂得緯蒼然的意思。他是想用這個未結的懸案來鼓勵自己,不要衝動,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一做。她也知道,自己已經被說服了。但是看著這個沉默而堅定的年輕人,她仍然無法抑製心中的悲傷。她覺得緯蒼然就像是一隻投火的飛蛾,麵對著眼前這團旁人不敢觸碰的劇毒之焰,卻仍然徒勞地拚盡自己的力量。

緯蒼然凝視著她,猶豫了片刻,有些緊張地說:“你是個好姑娘……很好很好。”他說完這一句,立即轉身走出門去,沒有再回頭。雷冰看著他的背影,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此後門外傳來一陣陣激烈的搏鬥聲。從那聲音可以聽出來,緯蒼然的武藝的確相當過硬。他的身法輕靈,箭術沉穩,雖然腰上帶著傷,仍然在以一敵多的戰鬥中堅持了很久。從慘叫聲可以判斷出,到最後被擒住的時候,至少已經有十多個敵人或死活傷了。雷冰幾次都忍不住想要衝出去相助,最後卻強行忍住了。雖然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子,但她心裏始終堅守著一個念頭:不能辜負緯蒼然的托付。

第二天這則消息就轟動了整個南淮。來自寧州的羽族在職捕快緯蒼然,在南淮一年一度賞花船的日子裏偷襲了叛逃至此的同族楚淨風。他借著烏雲的掩護,悄悄飛到建河上空,用普通人類完全無法想像的目力在那樣的高度鎖定了楚淨風的位置,並且一箭將他的身體射穿。此後他又射殺了兩名追擊他的羽人和十四名人類,這才力竭被擒。

然而這條消息最後的結局卻讓人百感交集。那兩個羽人和十四個人全都死了,而且都是被一箭射穿心髒或者咽喉而亡,可見此人箭術之精。但不可思議的是,真正的目標楚淨風竟然沒有死。緯蒼然那一箭從他背後射入、胸前透出,卻偏偏差了一點點——不到四分之一寸——沒能命中心髒。楚淨風外傷雖重,並沒有當場死亡,經過大夫連夜地緊急治療,加上黎氏提供的上等傷藥,雖然仍舊昏迷不醒,卻還是保住了性命。

此外當然就是一些關於人族羽族關係緊張的傳言了。羽人叛逃本來就挺讓雙方不愉快的,派人到人類的地盤追殺叛徒,就更令人惱火了。甚至有人危言聳聽,說此事將成為新一輪人羽戰爭的開端,一時間南淮城內謠言四起,民心惴惴。

雷冰聽到楚淨風沒死的消息差點動手把自己的房間砸了。緯蒼然不惜自己的性命,卻仍然差之毫厘,這樣的打擊對他將會有多麼沉重?想到緯蒼然臨別前對自己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心裏更是難受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撕扯,實在忍不住了,決定到牢裏去探望一下這個可憐的年輕人。

但要見到他不容易。雷冰打聽了好幾天,才知道緯蒼然雖然尚未定罪,卻已經被移進了死囚牢裏,大概是說他難逃一死的意思吧。她來到死囚牢,看守人又禁止探望:“美女,要是其他人我肯定就放您進去了,這個人不行,上頭有死命令。不不不,您塞給我錢也沒用,這麼說吧,您給我的錢再多十倍,也沒有腦袋重要啊。”

雷冰很無奈,最後想出一個曲線救國的招:“能把我放到他的隔壁麼?我自己想辦法和他說話。這樣就算回頭被發現了,也不是你的錯。”

看守人考慮了許久,看著雷冰手裏叮當作響的金銖,終於還是答應了這個典型的掩耳盜鈴的做法。於是雷冰獲準去到了緯蒼然隔壁的囚室外,在那裏已經擺好了一把椅子。這間囚室裏的犯人見到有個漂亮姑娘來探望他,十分激動,等弄明白其實看的不是他時又很惆悵。好在雷冰也毫不吝惜地給了他點錢,至少可以在受刑前喝上兩頓酒,於是他也不嘟噥了。

緯蒼然長歎一聲:“你不該來。”他穿著肮髒的囚服,身上還沾著血跡,說起話來也明顯中氣不足。

雷冰臉衝著他的鄰居,並不看他一眼:“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管不著!”說完這話,想到緯蒼然已經是離死不遠的人了,口氣又轉為柔和:“我隻是想來看看你,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不好受。”

“為什麼?”緯蒼然反問。

雷冰一怔,這才反應過來他一直被關在牢裏,大概對外間發生的事情還一無所知。她用一種很遺憾、很婉轉、很溫柔、很富於同情心的語調向緯蒼然彙報了楚淨風並沒有死的客觀事實,並準備好了一籮筐她絕不擅長的詞句打算安慰他。沒想到緯蒼然聽完這個消息之後,並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的哀傷,隻是很平靜地追問了一句:“真的沒死?”

“沒有,就我今天打聽到的消息,他現在雖然還不能下床走路,但進食、說話什麼的都沒問題了。”雷冰回答。

緯蒼然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大概還帶了點“很好,你幹得不錯”的意味,雷冰有點急了:“你是不是被他們打傻了?你要殺的楚淨風沒死!”

緯蒼然依舊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知道了。他沒死。”

雷冰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發火還是該大哭一場。就在此時,看守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有人來提他了,你快點走!”

雷冰心念一轉:“你讓我躲在隔壁的死囚牢裏,不然我就把你供出去!”

這一手好毒,但事發倉促,看守也沒有時間和她磨蹭了,眼見這個女煞星擺明了油鹽不進,隻能唉聲歎氣詛咒連連地打開隔壁囚室,將她塞了進去,還被她暫時搶走了那把鑰匙。死囚牢很暗,雷冰縮身於一個完全沒有光線的角落,摒住呼吸,想來不至於被發現。

她猜得沒錯,來人果然是狄放天。狄放天依舊帶著那一臉和藹的笑容,在隨從擺好的椅子上坐下。此時從她藏身的角度已經看不到狄放天了,隻能聽到兩人對話的聲音。

“緯兄,你看起來氣色不錯。”這是狄放天的聲音。緯蒼然並沒有回答,所以狄放天繼續說:“我來是想告訴你,你要殺的楚淨風並沒有死。你的那一箭,差了四分之一寸,並沒有能夠傷及心髒。”

緯蒼然依然沒有說話,狄放天仍然是在自說自話:“一個小小的羽族捕快,為了替自己的國家和種族解決麻煩,不惜犧牲自己,在南淮城這樣的危險之地動手擊殺叛徒。他心裏一定很清楚,自己這一出手,就絕對活不下去了,這樣的精神,真是稱得上偉大呀。”

他話裏帶著濃濃的嘲諷語調,分明是在挖苦緯蒼然陪上了自己一條命,仍然沒能完成任務。雷冰聽得怒火中燒,緯蒼然終於搭腔了:“工作而已。沒什麼偉大。”

“敬業也是偉大的一種嘛,”狄放天說,“唯一遺憾的是,這種偉大最後沒有換來好的結果。他要殺的人沒有死,活了下來,他的敵人反而因為這次不成功的謀殺意識到了那個人的重要性,以後會更加信任他,更好地利用他的情報和關係網。”

雷冰真的想要衝過去把狄放天揍一頓了。這個人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在緯蒼然的心上剜出一道傷口。而緯蒼然似乎隻是很麻木地聽著,沒有回應。但狄放天的下一句話卻讓雷冰大吃一驚。

“你們的如意算盤就是這樣打的,對嗎?”狄放天說。

如意算盤?雷冰大惑不解。緯蒼然慢吞吞地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那麼我就說得更明白一點吧,”狄放天的聲音驟然變得陰冷嚴峻,“你很從容,看來是一點也不在乎楚淨風有沒有死。是麼?或者我們說得直白一點,你其實根本就不想要他死!那一箭,是你故意射偏的!”

“我為什麼要故意射偏?”緯蒼然反問。

狄放天冷笑一聲:“除去楚淨風並沒有死,你一共殺了十六個人,中箭部位隻有兩處,心髒和咽喉。在激烈的對戰中,你能殺死我十六個好手,甚至包括兩名羽人,但對於毫無防範的楚淨風,你反而會射偏?你覺得你能說服我相信這種巧合?”

緯蒼然沉默了一陣子,雷冰卻聽得驚心動魄。緯蒼然是故意放過楚淨風的?理由是什麼?

“理由?”緯蒼然說,“有何動機?”

狄放天哈哈大笑起來:“這個問題應當是你問我還是我問你呢?楚淨風原本就是你們精心安排的奸細,這一點非要我點破不可麼?”

雷冰的腦子裏嗡的一聲,狄放天這句話讓她恍然大悟。原來從頭到尾,緯蒼然都根本沒有想過要真正去調查楚淨風,因為楚淨風本來就是他的“自己人”。這些日子裏,緯蒼然每天都泡在茶館裏,並非由於他無計可施,而是他一直在等待著這個公開刺殺的機會。

狄放天接著說:“楚淨風為人狡詐多變,這一點很像一個叛逆者的性格,但正因為如此,我們對他的信任也打上了折扣。最近一個來月,我們並未完全聽從他的建議行事,甚至放棄了幾條他所提供的暗線,想來他的心裏也十分不安吧?所以他亟需獲得我們完全的信任,樹立起他‘羽族敵人’的身份。”

“你們比他更多疑。”緯蒼然輕聲說,語聲裏倒是並不慌亂,然而那種掩飾不住的失望與遺憾,任何人都能聽得出來。

狄放天有些得意:“的確如此。用假刺殺這種方式來表明自己的清白,古來有之,不過玩得像你那麼懸的,還真是罕見。你這一箭分寸上如果稍微差了一點,楚淨風就一命嗚呼了。你的箭法果然令人佩服。”

緯蒼然回答:“我並無十足把握。但總得試試。”

這句話說出來,就是承認了狄放天的推斷完全屬實。餘下的話也不必再多說了。狄放天長笑著離開,雷冰縮在隔壁囚室的角落裏,隻覺得渾身發冷。她並沒有責怪緯蒼然一直向她隱瞞事實真相,隻是對將緯蒼然派到這裏來的人充滿了怨恨。這分明就是一項送死的任務,用緯蒼然、還有之前那個冒充殺人犯的倒黴蛋來做墊背的,以便讓楚淨風能真正打入黎氏內部。隻可惜弄巧成拙,不但楚淨風暴露了,緯蒼然的性命也白搭了。

狄放天走後,看守立即撲過來,差點跪在地上哀求雷冰快走。緯蒼然說:“你走吧。我逃不掉。”他已經預先把雷冰打算劫他出去的念頭堵住了。

“你這樣做究竟是何苦?”雷冰咬著嘴唇,麵色慘白,“你的命就那麼不值錢麼?”

緯蒼然搖頭不答,她隻能鬱鬱而去。又過了幾天,新的消息果然傳出來,楚淨風傷勢惡化,不治身亡。南淮城再次找到了話題,人們或惋惜或幸災樂禍,都說這楚淨風實在命不好,好容易得到一場富貴,卻反送了卿卿性命。可見無論戰爭年代還是和平年代,做叛徒都是要不得的,尤其不能做剃毛雞。

4、

穀玄是九州的天空中最不為人所知的一顆主星。這顆星辰總是以詭異的軌道運行於太陽的對立麵,也就是說,它永遠都藏身於黑暗中。沒有人知道它的形狀、大小、顏色,星相師們隻能通過星辰力的擾動以及它對其它星辰光芒的遮蔽來推算其軌道。

所以穀玄的星辰力就意味著黑暗、消亡與終結。自古以來,修煉穀玄秘術的秘術師少之又少,一方麵是因為難度大,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在修煉的過程中,那種無所不在的黑暗氣息令常人難以承受。但對於君無行這樣沒心沒肺的渾蛋而言,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嚇倒他,所以當年開始修習秘術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穀玄。

穀玄秘術大體上有兩種最主要的效果,一種是消解其他法術或精神力的效果,另一種就是奪取生命。被用這種秘術殺死的生物,軀體往往會產生一些異化,現在兩人的希望就是這樣的異化能讓塔顏部落的河絡們察覺了。

當然了,盡管理論如此,選擇什麼東西下手仍然很費琢磨。大雷澤如此廣大,即便是塔顏部落附近,生存著的動物植物也是難以計數。如果隨隨便便對著些灌木、飛鳥下手,辛苦幹上一年恐怕也沒有用,反而會暴露自己的行蹤。河絡們看這兩個呆呆傻傻的人類成天對著苔草撒氣,會有怎樣一種樂不可支的心態呢?

“所以我們要一擊致命,”君無行活像一個戰爭年代的軍師,“要挑選那種醒目的、讓河絡一看到就跟貓撓心似的東西。”

“貓撓心是什麼感覺?”邱韻問。

“就是……就是貓撓心唄。”

於是君無行開始尋找可以撓心的貓爪。他小心翼翼地穿行於沼澤中,觀察著周圍的一切細節。他發現這一片沼澤地所生長的大多是低矮的植物,絕少有高大樹木,因此附近的幾棵榕樹顯得格外醒目。這幾株榕樹也並不高,但樹幹粗壯,枝葉伸展出去很遠,簡直就像是撐起了一個巨大的帳篷。這些榕樹並沒有長在一起,而是彼此分散,相距大約一兩裏地左右。

看來隻能對這些大榕樹下手了。君無行想著,心裏很不忍心,這樣的榕樹要長成,至少得上百年工夫,如今卻會被自己一夕間毀去,著實是罪過罪過。但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君無行在幾株榕樹當中躥來躥去,最後選定了一棵看上去最小的,並自我欺騙地認為這樣可以減輕他的負罪感。但走到榕樹下時,那種愧疚之情還是越來越強烈。

這一株長在水邊的榕樹,幾乎就在沼澤裏構建了一個結構複雜的小小世界。它的樹枝上有鳥兒棲息,身上有樹藤纏繞,無數小花小草和菌類依托它的遮蔽而生長,昆蟲在其間忙碌地爬行。那些昆蟲所產的卵成為了水中魚類的美食,魚類又能被水鳥所捕捉。如果君無行真的是用穀玄秘術對它下手,這榕樹雖然巨大,但在五六天之內仍然會慢慢死亡、枯萎,而圍繞在它身邊的勃勃生機也就不存在了。

君無行靠在樹下,舉棋不定。在他自己的行為準則中,騙人錢財這種事從來算不得什麼不好,倒是一些常人毫不在意的小事很讓他為難。這個人一向蔑視人間律法與道德,但對於自然卻總是懷著敬畏之心,這大概是因為他本身修習的是與自然規律相反的穀玄秘術,因此反而有所感觸。

他看著地上的一群螞蟻正在拖動一隻死去的蝴蝶,正瞧得出神,忽然聽到遠處有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傳來,而那並非邱韻的腳步。這種地方怎麼會有人來?他驀地一陣激動:難道是老天開眼,如此得來全不費功夫地將塔顏部落的河絡送到了他跟前?

他左看右看,四周都沒有什麼遮蔽,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就是樹上了,於是刺溜刺溜爬將上去,將身體隱藏在茂密的樹葉中。不一會兒,來人已經到了大榕樹下,而且真的是一大群河絡,足足有四五十個。但在最初的興奮之後,他卻看清了,這些河絡並非來自塔顏部落,在他們的衣服上,有著一個君無行從來沒有見過的標記,而不是塔顏部落的。

君無行很失望,但隨即想到,人類不知道河絡們所處的方位,他們自己的同類說不定知道。這一群河絡雖非他的目標,但也許可以找他們打聽一下。但還沒來得及從樹上探出頭來,他卻聽到了河絡們的對話。這番對話用河絡語進行,但君無行記憶力驚人,當年在塔顏部落呆了短短數日,雖然語法不熟,卻已經硬記下了大量的詞彙和短語。他分明地聽到這些河絡說出了這樣的詞句:“塔顏部落……必須交出來……反抗……殺死……”

交出、反抗、殺死?君無行猛然間明白了,這一群人是塔顏部落的敵人,是要來搶奪他們的東西的。這真是意想不到的轉機——至少他不必殺死這株無辜的大榕樹了。隻需要跟蹤他們,就能到達目的地。

河絡們聚在榕樹下,商議著些什麼。這回人多口雜,君無行恨不能長出四隻耳朵,最後勉強總結出一點意思:他們已經找過塔顏部落好幾次麻煩;對方每次都拒絕他們的要求;塔顏部落曾經很強,現在實力不如他們;這次他們要玩真的,硬逼對手就範,交出他們想要的東西來。

至於具體是什麼東西,那是一個君無行從未聽過的詞彙,他沒法弄明白。當然了,追蹤下去會有答案的。他一麵無聲無息地跟在河絡們身後,一麵不斷在沿路做下記號,但不久後又停止了這一舉動。他擔心邱韻久等他不歸,沿著那記號追過來,遇到危險可就糟了。

悄悄地跟下去,他才明白了為什麼塔顏部落那麼難找。自己第一次來時被蒙住了眼睛,也並不知道這段路是怎麼回事。那是根據天空中十二主星相互演化的關係而變化出來的一種極為高深的迷陣,其中甚至運用到了星辰力的擾動,而塔顏部落將之加以發揮,用看似毫不起眼的灌木、泥潭、草叢、石塊布置出一個更為宏大的迷宮。常人走入這個迷宮中,會不自覺地受到牽引與迷惑,始終走在布陣者希望他們行進的路線上,而對近在咫尺的部落入口視而不見。

君無行不由得生平第一次有些懊悔自己沒有認真地學習星相知識,當時在書上見到了這種迷陣,也沒有去鑽研其破解方法——那本書好象都被當做廢紙給賣掉了。如今他隻能依靠前方的河絡入侵者們帶路,卻又不敢靠得太近,以防被發現。這樣的話,萬一隨便一個什麼拐彎處被落下了,那可就完全迷失方向了。

他鼻尖上的汗都出來了,艱難地保持著最佳距離,唯恐跟丟了。幸好前方的河絡們看來對破解此陣也並非得心應手,邊走邊不時停下來,用星盤計算方位,有幾次還走錯了路,不得不回頭,害得君無行一個狗啃屎趴在濕漉漉的泥地上,這才沒被發現。

這一段路並不算長,卻把他累得快要癱掉。最後當通往塔顏部落的那條小徑、也就是他十多年前曾踏足過的那條石子路出現時,他反而連喜悅的勁頭都提不起來了。

塔顏部落的出口處是一片森林,塔顏部落的人叢林中深處迎了出來。君無行這才想到,入侵者走到家門口了,他們才有所知覺,難道這個部落已經衰落到這種地步了?看看出來的河絡們,大多是老弱病殘,青壯男丁很少,更幾乎沒有小孩。

他躲在一棵樹後,聽著雙方在激烈地說著些什麼。似乎是入侵者在逼塔顏部落交出那樣東西,塔顏部落負責交涉的人——男性,應該不是阿絡卡——則堅決不同意。雙方的話題扯得遠了,入侵者提到了“破壞”“災難”“無法保存”“褻瀆真神”等詞,看樣子是指責塔顏部落對那樣東西保管不力,對不起真神他老人家,此物理當移交給我們;對方則使用了“能力”“傳承”“研究”等詞,大意是說這東西給你們你們也隻能抓瞎,還是得留在我們手裏。雙方互不相讓,而且嘴裏的話說得極順溜,顯然已經有過數度交鋒。然而君無行知道,這一次不會隻停留在口頭爭辯的層次上,其中的一方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動真格的。

果然,入侵者嘴裏又蹦出了“解決”“較量”“輸贏”等詞,君無行注意到還有“秘術”,看來是他們希望能較量秘術來解決爭端。塔顏部落明確表示拒絕,但對方步步緊逼,毫不鬆口,咬定了不打不行。

聽雙方吵得如此熱鬧,君無行大著膽子探出一點頭,觀察一下形勢。這一群來自其他部落的河絡雖然也不過四十來人,但一個個胸有成竹的樣子,多半是該部落精心挑選出來的精英,不是強悍的戰士,就是高明的秘術師;反觀塔顏部落,雖然呼啦啦湧出來一堆人,但一個個看起來灰頭土臉不成氣候,和他十餘年前所見到過的興旺場麵大相徑庭。多的不說,當時被派來迎接他和養父的巡邏兵就有十六人,雖然河絡族個子矮小,也可以看出他們個個身軀強壯,精力充沛,都是很出色的戰士。其後進入地下城,數千名河絡各司其職、忙忙碌碌的場麵也讓他感受到了這個部落強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