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憑借著記憶還看到了幾張熟麵孔,不過當年也並不知道他們的身份,隻是那個負責談判的老河絡他還有印象,這是部落中專門精研秘術的一位長老。但那時候他還滿麵紅光,現在卻一臉病容,看來在時光的消磨之下,不複當年之勇矣,指望他挑起大梁,隻怕是有些勉為其難。
然而塔顏部落也的確無人可用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位長老隻能被迫答應了較量秘術。對方終於得逞,喜不自勝,於是派出了自己的秘術師,一共有六名。
君無行接下來聽到的幾個詞是“一對一”“各出六人”,他不禁啞然失笑,沒想到一向被認為不會耍花招的河絡也玩起了文字遊戲。這個提議貌似公平,但顯然塔顏部落隻有那位長老一人有實力與之抗衡,所以這場較量實際上是一對六。
如他所料,塔顏部落先派出的五名年輕子弟實力很弱,不過很有拚命的精神,前四個人雖然全部戰敗,也把敵人累得夠嗆,到了第五個人出場時,將鬱非係的火焰法術發揮到極致,竟然將自身點燃後撞向對方,最後與其說是用火燒傷了對手,還不如說是生生撞的。不過這好歹也算是兌子兌掉了,該敵人的肋骨被撞斷,無法再出場,這樣長老將麵對的敵人隻剩下了五個。
第一個站出來的挑戰的是一名裂章術士。裂章係法術的主要效用在於控製雷電與金屬,他一上來便發動猛攻,半空中出現數道雷電,從高處下擊,直劈長老的頭頂。長老伸手一揮,他身邊的幾棵樹木忽然發生了匪夷所思的彎折,整個樹幹彎曲到了近乎斷裂,那幾道雷電全都擊打在了樹的枝葉所形成的屏障上。
君無行此前一直不知道這位長老究竟精通哪些係的秘術,到這時才知道,長老至少長於歲正係法術。方才他利用歲正秘術操控植物的手段,用樹木作擋箭牌,擋住了那凶猛的雷擊。被擊碎的樹木碎片飛濺開來,那名裂章術士忽然間慘嚎一聲,跪在地上,伸手捂住了眼睛,鮮血從他的指縫間噴湧而出。這看起來像是一起意外,是一枚飛濺的碎片無意中造成的傷害,但君無行卻敏銳地利用自己的穀玄秘術感知到,在雷電擊中樹枝的一瞬間,長老的精神力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他顯然是利用這一時機策劃了一次偷襲,操縱一根小小的尖枝刺瞎了敵人的眼睛。
善於捕捉時機、進攻果斷不手軟,果然是位經驗非常豐富的秘術師,君無行想,可惜畢竟烈士暮年,在使用了這一秘術後,已經開始大喘粗氣,不知道麵對後麵四個對手他還能支持多久,這麼想著真有點悲壯的氛圍。那名裂章術士退下後,第二個對手站了出來,此人走過之處,身邊都會卷起一團氣流,可見他所使用的是亙白秘術,可以驅使旋風。
這位亙白術士站得遠遠地,並不靠近,忽然之間,從他身上散放出一陣淡淡的霧氣,那霧氣不斷擴散,並且越來越濃,很快將他和長老兩人完全包裹起來。站在圈外的人們眼中隻見到白茫茫的一片,已經無法看見兩人的行動。顯然這位術士對於方才長老的反擊頗為忌憚,決心隱匿行蹤與之抗衡。
兩人都罩在了濃霧中,除了呼吸聲和旋風卷動樹葉的沙沙聲,並無其他聲音。亙白術士搶先發難,從他所處的方位想起了一聲尖厲的嘯叫,有若利刃從空氣中劈過,那是他以氣流凝成無形之刀,雖然無形無聲,卻鋒利異常,足以削金斷玉。那一聲嘯叫過後,緊接著就是某樣東西被切斷的聲音,塔顏部落的河絡們聽到都緊張萬分,入侵者卻個個麵有得色。
這一聲響之後,霧氣開始轉淡,並最終散去。人們驚訝地發現,亙白術士已經倒在了地上,整個身體攔腰斷成了兩截。長老卻站在原地不動,雖然已經氣喘籲籲,疲累得幾乎站不住,身上卻並無傷痕。
隻有君無行明白怎麼回事。在那一記氣流形成的利刃發出之前,他已經感覺到長老的氣息又有所變化,使用了一個更耗精神力的歲正秘術,就眼前的效果來猜測,那應該是歲正係秘術的另一個效果:操縱寒流。他以寒氣直接凝成了鏡麵,將那氣流反彈回去,反而將亙白術士切成兩半。
入侵者們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但也看得出長老連使兩個秘術後,體力不濟,第三個挑戰者當即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紅色的袍子,驕傲地站到長老麵前,伸出右手,手心中跳動著一團小小的火焰。
這是個善用火焰的鬱非術士。他身邊的草木已經漸漸開始發蔫、枯萎,說明經受不起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高溫。歲正秘術雖然能製造低溫寒流,但能否抵擋住此人火焰的烈度,還真難說。
但長老別無退路,隻能勉勵迎戰。鬱非術士看來比方才的亙白術士自信得多,一步步地走到長老跟前隻有兩丈左右的距離才停下,這幾乎已經是兩名武士進行肉搏的距離了。他冷笑一聲,口中吟唱出咒語,轟地一聲,一個半徑大約三丈的火圈從地上升騰而起,將兩人都圍在了中間,一時間火光衝天。長老並無動作,但身上寒氣漸冒,形成一道屏障,和火焰的高溫相抗衡。
此人大概是吸取了方才那兩人的教訓,不敢冒進,而是用這種方法和長老短兵相接,比拚耐力。君無行能感知出,長老的精神力雖強,但在擊敗兩個敵人後,已經接近強弩之末,這樣寒熱硬碰,難免吃虧。
他正在琢磨著要不要出手上前相助,以自己的本領再加上長老,滅掉這三位秘術師應當不難,但剩下那些戰士如何打發,卻很讓人頭疼。正在躊躇,火圈中又起了變化,他感到長老身上有一股明月係的精神力出現。緊接著,歲正的寒氣陡然暴漲,一瞬間包圍在兩人身邊的火焰竟然全部在低溫下熄滅了。
君無行猛地反應過來,原來長老還兼修了明月秘術。明月秘術較少直接用於攻擊的技能,大多是施放於友軍身上,提高其力量。方才長老應當是施放了一招短時間內大幅提高精神力的秘術,以求盡快擊倒身前的鬱非術士。但這一招使用之後,恐怕剩下的兩名敵人他就連招架之功都沒有了。
然而還沒等他將鬱非術士擊敗,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剩下兩人完全不顧事先約定的單對單的規則,竟然同時開始了攻擊,而且釋放的都是陰狠的暗月秘術!這才是入侵者們真正的計劃:迫使長老使用明月秘術祝福自身,然後以暗月秘術進行偷襲。
作為明月的對立麵,暗月秘術一向以其強大的詛咒能力而聞名,而對一個剛剛經受過明月祝福的對象進行詛咒,則有可能取得加倍的效果。君無行知道,這一下如果得手,長老會控製不住自身精神力的散逸,方才通過明月祝福增加的力量將會反噬其身,令他脫力暴亡。自己再不幹預,隻怕就來不及了。
他別無選擇,凝聚全部精神,蓄勢已久的穀玄力量噴薄而出,將在場中鬥法的四名秘術師全部籠罩其間。那一瞬間,仿佛是有什麼無形的物體在空中爆炸,又像是幾塊滾動的萬斤巨石狠狠碰撞在了一起,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後,四位秘術師都愣在當場。
他們所放出的所有秘術效果全部在那一瞬間消失了。無論是兩名偷襲者的暗月詛咒,鬱非法師的火牆,還是長老的明月祝福與歲正寒氣,都全部消失了。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幾位秘術師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點:這是穀玄係頂級的秘術“煙消雲散”,使用過後,能清除一片區域內所有的秘術。
他們立即轉身尋找,並很快發現了君無行——此人在施放了“煙消雲散”後已經筋疲力盡,沒辦法壓低自己的呼吸聲了。當然了,四位秘術師心知肚明,在當時的場合下,君無行的這一招究竟救了誰,所以入侵者們的目光中充滿了敵意,長老則有些困惑。
君無行略一提氣,知道自己在半天之內都沒有辦法使用任何秘術了,而且雙腿發軟,估計輕功也會大打折扣,當此劣勢,隻能以頭腦取勝,別無他法。想到這裏,他強行壓抑住喘息,慢慢穩住呼吸,臉上換出那副溫柔可親任何人見了都不會設防的笑容,大模大樣迎上前去,身上沒有擺出半點防禦的姿態——反正以他現在剩下的體力防禦也是白費力氣。對方並不知道他現在精力耗盡,看他從容沉穩的模樣,倒是不敢小覷。
入侵者的頭領,一名身軀強壯的藍衣河絡走到君無行跟前,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陣子,嘴裏冒出幾句河絡語,君無行明白那大致是在盤問他的身份,於是用河絡語回答:“聽不懂。有通譯嗎?”
入侵者乃是為了打架而來,怎麼可能還帶上懂人類語言的通譯?塔顏部落中站出來一名河絡,君無行認得此人,他名叫大嘴哈斯,粗通各族語言,在十多年前還曾教過自己不少河絡詞彙,不過他無疑已經認不出成年的自己了,而考慮到君微言的特殊身份,此刻也不便挑明。於是他用溫和的語調說:“我是來幫你們的,別吭聲,按我說的先翻譯。”
哈斯會意,按照君無行所授意的開始翻譯,大意是說:俺是一個從中州來的秘術師,聽說越州的河絡部落有許多厲害的秘術,因此懷著誠意前來學習。方才見到各位動手切磋,本來看得熱血沸騰,然而各位大人打得興發,隻怕要收不住勁,按一時緊張,不小心放了個秘術,真是罪過罪過。
這套說辭毫無疑問是胡扯八道,別的不說,“煙消雲散”這一招,不經過長時間的蓄勢是不可能發出來的,什麼“不小心放了個秘術”雲雲,莫如說成不小心放了個屁。但君無行的本意也就是借此拖延一下時間,恢複一點精力算點,所以這番話說得曲裏拐彎,好似大姑娘繡花,反正動動嘴皮子又不累。入侵者等了許久,總算聽明白他的意思,臉色都變得很難看。
頭領說:“朋友,我們河絡雖然沒有你們人類精明,可也從來不是傻子。”
“我冤枉呀!”君無行高聲叫屈,“盡量說得囉嗦點,給我節約時間……我可真的是一腔真摯而來!……你們部落沒有其他戰鬥力可用了嗎?……我們人類有句詩文是這麼說的:入滄海兮禦風,行萬裏兮呼朋……”
他一臉無比悲憤的表情,慷慨激昂說了一大堆,中間夾雜著說給大嘴哈斯的指示。哈斯忠實地按照他所說,把那首又臭又長的詩——其實是君無行臨時現編的——逐句翻譯出來,但誠如入侵者所言:他們畢竟不是傻子。聽了幾句後,已經反應過來眼前這個混蛋是在故意拖延時間,頭領使個眼色,方才鬥法正鬥到興起的鬱非術士二話不說,向前邁上一步,嘴裏緩緩吐出一陣紫氣。
“千萬不要!”君無行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這一招會毀了你自己的。”哈斯連忙跟著將這句話譯過去,鬱非術士一怔,停住了腳步,但那股紫氣仍然飄在身前,沒有消散。
鬱非術士嘰裏咕嚕說了幾句,哈斯說:“他說你在虛張聲勢,謹防被他一把火燒成焦炭——你沒問題吧?”這最後一句話卻是哈斯自己的詢問。君無行微笑著回答:“有沒有問題都得硬撐。你告訴他,他心裏已經膽怯,並承認我說的是真的,否則他根本不會與我多話,而會直接把我燒成烤豬了。”
鬱非術士猶豫了一下,君無行看出他的眼神中閃現出一絲輕微的懼意,心裏更加有底了。果然術士又說:“那你說明白,我怎麼會毀了自己?”
這話已經有點色厲內荏了,君無行歎氣:“你自己最清楚。你想要用附骨之焰引發我的精神力共鳴,使我被自己的精神力燃燒活活燒死。”鬱非術士臉色一變,君無行又說:“但是你忽略了一點,我是修煉穀玄秘術的。穀玄的絕對黑暗會讓附骨之焰完全無處著力,而假如我的精神力高於你的話,附骨之焰就會反彈回去,被燒死的就是你了。”
“我不相信,你現在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術士惡狠狠地說,“你剛才那一招,一定會消耗很多精力。”
他這話說出來,反而露怯。君無行笑意更濃:“那你盡可以試試,我隻是好心想拯救你的生命而已。你不願意聽,我也沒辦法。”
鬱非術士見他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反倒不敢輕舉妄動了。他分明記得“煙消雲散”是穀玄秘術中極奧妙的一招,按常理,這樣的招數幾乎可以把一位秘術師的精神力全部耗光。然而這家夥剛剛出現的時候,確實是神采奕奕,呼吸平穩,絲毫看不出有什麼疲勞的樣子——那可能是偽裝出來的,也可能是他真的有什麼辦法能在短時間內恢複精神力。畢竟自己對穀玄秘術隻有耳聞,卻從未修習過。
君無行不慌不忙,走到了距離那股紫氣不足半尺的地方:“現在你隻要輕輕一推,我就會中招了。來吧,不妨一試。”
鬱非術士麵色陰沉,想要動手,卻又沒膽量拿命去冒險。正在躊躇不知所措,眼前的君無行還要放肆挑釁,在手心裏凝出一塊黑斑,那黑斑很快又轉換顏色,紅色、藍色、金色跳轉不休。術士明白,這每一種顏色都代表著某一樣厲害的穀玄秘術,這王八蛋分明是在公然炫技,展示他的無所謂。
他凝神感應,更加意外的是,這個人類身上的精神力微乎其微,完全是普通人的水準,半點也不像個秘術師。難道他已經能內斂到如此地步?
就在他躊躇時,身後的頭領輕輕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咳就是命令,他不敢再拖延,催動秘術,紫色的煙霧飄出,把君無行包裹起來。君無行悠然自得,站在原地動也不動,那紫煙圍在他身邊,大概是味道不怎麼好聞,嗆得他咳嗽了兩聲——這就是紫煙的全部效用。別說燃燒起來,連一根頭發都沒有焦。
鬱非術士大驚,渾身都冒汗了。附骨之焰是一個並不太實用的秘術,因為它的發起和攻擊都十分緩慢,一般極難擊中對手,但萬一哪個倒黴蛋不幸中招,威力卻非同小可。因為所有秘術師對法術的修煉,其基礎都在於精神力的強大,精神力越強,越有可能被附骨之焰誘發而燃燒起來。但現在,連附骨之焰都無法引燃對方的精神力,可想而知對方的厲害。他所發出的一連串精神試探就如同石沉大海,仿佛是伸進了一個無底的陷阱,居然沒有半點回音。
他下意識地退了回去,任憑首領如何吆喝責罵,也不敢再上前一步。他並不知道,方才君無行看似在炫耀他的秘術,實則是在把最後殘存的一點精神力耗光。等到附骨之焰包圍他時,他身上的精神力已經和常人無異,自然也就不會產生感應了。
兩位暗月術士也麵露畏懼之色,不知道眼前是何方神聖。首領無奈,說了幾句話,同行的幾名河絡武士當即上前攻擊。君無行暗暗叫苦,此時他毫無還擊之力,隻能趕緊躲閃,避開對方呼呼生風的刀劍。他本來步法精妙,此時體力不支,跑起來著實狼狽不堪,大失他老人家的風采,幸好多年練就的逃命本能尚在,雖然難看,還是連續躲過了數次攻擊。
然而光躲不還手,他的精神力已經枯竭的貓膩可就藏不住了,幾位秘術師被他唬了一陣,此時看穿他的實力,自覺慚愧,再上前動手時毫不留情,下手全是狠招。君無行連滾帶爬,擺脫暗月術士的詛咒,卻被一刀削過小腿,一時間血流如注,行動更加遲緩。
大嘴哈斯見勢不妙,大叫一聲:“他是來幫我們的!”部落中人一擁而上。但這個部落確實已經衰微之極,青壯年的戰士隻有寥寥二十來人,根本不是對手。長老此時也筋疲力盡,連站穩都難,更沒辦法上前相助。
眼見著情況一塌糊塗,君無行開始打算先逃命再說,但剛剛邁出幾步,忽然鼻子裏隱隱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那氣味雖然淡到若有若無,但以他的敏銳知覺,還是嗅到了,心裏不覺一怔:這是兩邊的哪一方在施暗算?
5、
這支來襲的部落對於此次行動蓄謀已久。之前他們每次都還礙著“大家都是同族”的情麵,不敢當真下手,今天既然已經以“切磋”秘術為由頭動起手來,並且雙方都有死傷,此時殺紅了眼,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首領事先對塔顏部落的實力摸得一清二楚,本以為必勝,萬沒料到斜刺裏殺出個攪局的人類。眼見擊敗長老就能得到他所垂涎的東西,局麵卻被君無行搞得亂七八糟,終於演變成群毆。他不由得怒氣勃發,決定什麼都不管了,哪怕是將塔顏部落屠盡,也要達成目標。
他緩緩抬起左手,準備將拇指和小指豎起來,那是“殺無赦”的號令。然而號令還沒來得及發出,他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種香味比較接近人類的香料,既不可能是大雷澤內某種植物的自然氣息,也不會是河絡所使用的。
他心中一凜,緊接著感到有一丁點頭暈眼花,那是中毒的征兆!沒錯,那股不知名的香氣,無疑是一種凶險的毒藥。他慌忙發出命令,所有手下都停止攻擊,在他身邊圍成一圈。
真夠怕死的,君無行在心裏評價著。他也感到了口幹舌燥,略有不適,明白可能中了毒,但似乎這種毒又不是很厲害。看看身邊的塔顏部落河絡們,雖然不知道他們身體狀況,至少還能堅持戰鬥。
雙方暫且分開,各自都不大明白那香氣的來源,但看起來雙方都並沒有放毒,正處於疑惑中。君無行卻似乎猜到點什麼,在人群中左顧右盼——反正河絡們身材矮小,無法遮擋他的視線。
所以他很快就看到了邱韻,但這又並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邱韻。邱韻臉上帶著一種他從未見到過的慵懶的媚態,儀態萬方地從遠處走來,仿佛這一群鬥毆的河絡與人類都不存在;但她的目光中卻閃動著冷酷的殺意,這樣奇特的結合不止令所有河絡看了都覺得背脊發涼,連君無行都有一種如臨大敵之感。
“我是來找塔顏部落麻煩的,無關人等請趕緊離開,避免誤傷。”她冷冰冰地說。那副神態是如此逼真,連君無行都差點相信她真的是來與塔顏部落過不去的。幸好他立即反應過來:邱韻是戲班出身,學什麼像什麼。此時扮演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女魔頭,倒真是像模像樣,不由得人不信。
邱韻走到兩群河絡中間,雖然勢單力孤,但那股氣勢著實嚇人,河絡們竟然無人敢上前動手。哈斯把她的話翻譯出來,塔顏部落固然驚怒交集,入侵者們也是心中不安,不知道這個豔若桃李、冷似冰霜的美人究竟為何而來。
最可惡的在於,由於己方沒有帶通譯,他們隻有通過哈斯才有可能與之進行交流,而這無疑會大大減弱己方的勢頭。所以首領寧可什麼都不問,隻是聽著哈斯翻譯出來的話。
邱韻說:“你們都已經吸入了我的流雲香,這種香本身毒性不強,但如果再配上情迷霧,那就恐怕要有些難受了,所以你們還是乖乖聽話比較好,該走的走開,該留的留下來。”
君無行雖然知道她絕無殺人之意,但方才吸入那香氣後,的確有些不舒服,也許她真的使用了秋餘留下來的毒物。河絡們更是心頭一沉,方才憋了一肚子氣、又在君無行身上栽了跟頭的鬱非術士手中赤焰暴長,就想上前動手。
君無行暗叫糟糕。邱韻的派頭擺得雖足,其實是既不通秘術又不會武功,那道火焰彈出去,頃刻間就能把她燒成灰燼。他想要挺身上前,但苦於精神力耗盡,上去了也隻是白白送死。正在為難,邱韻輕歎一聲:“你想要做第一個麼?”她連正眼都沒有瞧那鬱非術士一眼,衣袖裏卻有什麼東西緩緩滑出來,確切地說,爬出來。
那是一條黑得發亮的蛇,身軀不長,頭部扁平,雙目卻與其它蛇類不同,極大極圓,顯得甚為突兀。河絡們都認出來,這是大雷澤中獨有的短尾黑蛇,其性劇毒,被咬一口便無藥可救,即便是這些土生土長的河絡,見到了也得敬而遠之。但邱韻居然敢把它藏在自己的袖子裏,這份膽量,非常人所能及。眼見黑蛇嘴裏吐出長長的信子,河絡們心中都有點發毛。
鬱非術士咬咬牙,方才被君無行嚇退已經丟夠了臉,現在他豁出去性命不要,也不想被本部落視為懦夫。但他好容易做出一次正確的選擇,卻被首領製止了。
“不要輕舉妄動,”首領說,“這個女人非同一般,也許是傳說中隱居在大雷澤的蛇姬的手下。我們不能和她硬碰硬。”
哈斯將這句話譯出,邱韻淡淡一笑:“還算有點眼力。就衝這一點,今天就放你們回去吧。”
首領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想說點什麼。但一來河絡並不像人類那麼死要麵子,總喜歡撂兩句場麵話;二來關於蛇姬的種種恐怖傳說也讓他心裏發毛。權衡利弊,為了那樣東西而與蛇姬正麵交鋒,似乎有些不值,他終於什麼話都沒說,恨恨地領著手下離開。
君無行以前並不知道“蛇姬”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但看見入侵者們這樣被嚇走,難免小有驚詫。等到他們的腳步聲消失,他立即向哈斯簡略說明邱韻乃是自己人,然後躥到她麵前:“真沒看出來,你還敢弄蛇……”
話音未落,邱韻已經狠狠將手中的毒蛇遠遠扔出去,身子搖搖晃晃,眼看要暈倒。君無行忙扶住她,邱韻用微弱的聲音說:“對不起,我實在很怕毒蛇,撐不住了。”
君無行扶著她坐下,然後走近那條正在地上翻滾的蛇,小心翼翼地鉗住七寸,拿起來一看不覺啞然。那的確是一條劇毒無比的短尾黑蛇,然而上下鱷已經被一種奇特的膠粘了起來,隻在中間留了一條小縫,恰到好處地可以讓信子吐出來,牙齒卻無法伸出。毒蛇失去了毒牙,那便沒什麼威脅了。
“我以前所在的那個戲班,謀生艱難,不止是唱戲文,什麼能賺錢的東西都表演,”邱韻說,“馴蛇就是其中之一。我雖然害怕蛇,但還是保留了一些蛇藥和蛇膠,以備不測。今天總算是用上了。”
“你是怎麼跟到這裏的?”君無行問,“我後來不是沒有做任何記號麼?”
邱韻接過一個河絡遞給她的酒壺,喝了兩大口,臉上慢慢恢複一點血色:“秋餘很擅長追蹤,我也跟他學了兩手。”
“那麼那條蛇……”
“我走到半路,不知道你會遇到什麼麻煩,所以點燃了吸引毒蟲的藥物,想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還能虛張聲勢一下,”邱韻回答,“但我沒想到會引出這條蛇……不過總算效果不錯,他們把我當成了那個什麼蛇姬的部下。”
君無行想到邱韻的一番苦心和行動的果敢,心裏一陣感激。他又問:“那我們聞到的那股氣味……是什麼?”
邱韻的回答氣得他半死:“那是一種濃縮的香料。”
“可為什麼我聞了感覺頭暈?”他忙問。
邱韻莞爾:“第一,我調得稍微濃了一點,否則難以引起注意;第二,你們在激鬥中隨時都在提防暗算,這種時候聞到一股香味,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中了毒。而像頭暈目眩、四肢發軟這一類的症狀,未見得要真中毒才有,隻要你心裏存著這種懷疑,就會產生錯覺,而且感覺越來越真實。”
“你真狠。”君無行嘀咕著。他轉過頭問哈斯:“蛇姬是什麼?”
哈斯眉頭一皺,顯然很不喜歡談及此類話題:“在很久很久以前,大雷澤中遍地毒蛇,完全不適合人與河絡居住,那些毒蛇,都是受一個神秘的人類部落所操縱,部落頭領是代代相傳的女性,被稱為蛇姬。後來人類與河絡聯合起來鏟除了這個部落,但是也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許多英勇的戰士都在那場戰鬥中死於毒蛇之吻。而且最為關鍵的是,那個部落雖然戰敗,卻並未消亡,據說蛇姬仍然在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尋找複仇的時機。”
他頓了頓,補充說:“你也許會覺得這樣的傳說很荒誕,但事實是,的確每隔若幹年,就會有村莊或小部落遭到毒蛇襲擊,所有人死得幹幹淨淨。如果無人驅使,毒蛇是不會那樣大規模攻擊人與河絡的。”
“不,我不會覺得荒誕,”君無行說,“九州如此之大,本來就應當包容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物。不過我很奇怪,為什麼他們沒有直接把我的朋友當成蛇姬本人呢?”
哈斯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因為如果是蛇姬本人,在場的所有人決不可能活下來。”
兩人談說之間,河絡們已經收拾了殘局。那位方才與敵人比拚秘術的長老經過短暫休息,走向了君無行。哈斯介紹說:“這位是我們德高望重的青木寒波蘇行,是我們部落對秘術研究最精的長老。”
青木寒波搖搖頭:“年紀老了,已經快要聽到真神的召喚了,如果不是你這位年輕人慷慨援手,現在我已經被燒成一把灰了。”
君無行一笑:“我並不是慷慨援手,我來到這裏,不過是有求於你們。替你們趕走這幫人,就算是預付的報酬好了。”
寒波蘇行打量了他一番:“我喜歡誠實的人類。狡詐奸猾的人類太多,總是讓我們不知道應當如何應對。不過我也必須誠實地告訴你,我大致能猜到你為何而來,雖然你預付了很讓我們感激的報酬,最後你能不能得償所願,我仍然無法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