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崩潰(3 / 3)

真的到了這一步嗎?雲滅想,真他娘的冤枉,我這樣的奇才其實更應該活下來……然後他禁止自己再做這種古怪的權衡,在死神露出笑臉的這一刻,他決定完全順從自己的本心。那就死吧。

雲滅下定了決心,不再多想那些擾亂心神的雜念,開始凝聚精力。然而正當他即將發起最後的衝擊時,卻聽到雲清越“咦”了一聲,語聲中充滿驚詫。他硬生生收住,回頭看時,綠焰裏已經起了變化。風亦雨的痛楚看來居然有減緩的跡象,而雲清越卻顯得焦灼不安。按理說,雖然隨著星流石的逐漸失控,平台四周的穀玄力瘋漲,但應該影響不了遠在寧州的太陽血咒的效果。但事實上,太陽血咒不知何故收到了抑製。

不過答案很快就清楚了。風亦雨的衣袖裏有什麼東西開始閃爍,仿佛是受到了來自萬裏之外的召喚。那隻是很小的一個東西,卻能消解掉雲清越所施加的太陽秘術。

雲清越低下頭,看著手上的星盤,猛然間心頭雪亮。星盤上缺失的那一片竟然藏在風亦雨的衣袖裏!毫無疑問,這又是風離軒搗的鬼,至於他隻是無意中這樣做的、還是早有算計,由於他的人已經死去,永遠不會有人知曉了。

雲清越怔立在原地,沉浸在關於風離軒的複雜的思緒中,一時間連殺死雲滅出氣都忘記了。三百年的漫長生命即將終結的這一刻,他的腦子裏隻剩下了關於雁都和寧南這兩座城市的遙遠記憶。那個叫做風離軒的年輕人總是臉上掛著滿不在乎的笑容,從雲家人警惕的目光中穿過,大剌剌地走到自己跟前。

“我剛剛從雪山城回來,”他誇張地晃動著手裏的金屬瓶,“誇父的藥酒別有風味,你一定要嚐嚐。”

“別裝得一副很懂酒的樣子,”名叫雲清越的年輕人笑得也很溫暖,“我才是正牌酒鬼。”

如果生活能就照那樣繼續下去呢?如果不存在那些勃勃跳動的野心,不存在那些包含著陰謀的刻意煽動,他們生活會變得平凡,卻有隨心所欲的自由。風離軒會繼續周遊九州,享受曆險的樂趣,然後來到寧南講給自己聽。自己偶爾也會去往雁都,和風離軒一同躺在千年古木的枝丫上,把手裏的酒瓶往地上亂扔,直到某一天,自己在美酒中醉死,風離軒被鬼知道什麼地方的野人放在火上烤熟了作晚餐,分別結束自己短暫卻精彩的一生。那樣的話,世上少了一個雲州的領主,少了一個領主的傀儡,卻多了兩個快樂的人。不會有什麼脅迫、控製、奴役、欺騙、背叛、爾虞我詐,有的隻是兩個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雲清越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覺間,手中的星盤已經出現了裂痕。雲滅本以為他會盡力阻止那裂痕的擴大,但沒有料到,雲清越抬起手掌,停頓了片刻後,重重一掌劈下。哢的一聲脆響,整個星盤碎成了數塊,散落到地上。

與此同時,平台崩塌了,這個來自於穀玄一部分的星流石,同控製它的星盤一道化為了碎片。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之後,碎石四散飛出。雲州的天幕在一瞬間掠過一道若有若無的黑芒,隨即閃現出無數繽紛的色彩,就像是有萬千禮花在綻放。但這些綺麗的光芒絲毫也不停留,如流星般四散飛遠,消失於天際。片刻之後,天空又恢複了往昔的樣貌,沒有人會注意到,在那些碎石之中,有兩個渺小的身影正在飛速下墜。

真的感受不到明月的力量。雲滅心裏一片冰涼。現在他的身體就像一塊石頭一樣往下掉,完全無法控製。雲清越和他一同落下,用最後一點殘存的力量形成升力,稍減兩人的墜落之勢。

在呼嘯著灌入兩耳的狂風中,雲清越的話語卻格外清晰:“雲滅,你猜我臨死前想要對你說些什麼?”

他的皮膚上已經出現了黑色的斑紋,並且開始急劇擴散,雲滅心中暗暗吃驚,嘴上卻絕不露怯:“你是想把雲州作為遺產送給我嗎?領主大人?”

雲清越微笑著說:“不。你和我有某些近似的地方,我希望你不要走上和我一樣的老路。”

雲滅哼了一聲:“這就是所謂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雲清越已經沒辦法回答了。他的皮膚、肌肉、骨骼都片片剝落下來,化為塵埃,被高空中的風卷走。終其一生,他都為了霸占強大的星辰力而忍受著這具毫無生氣的身體,忍受著迷雲籠罩的雲州,就像一個家財萬貫的守財奴,一輩子都不敢邁出家門一步,而當他離開人世後,那些金光璀璨的財寶,終究還是不能隨他而去。

不過雲滅顧不上感慨這些,他可不願陪著雲清越一同粉身碎骨,但穀玄的力量仍然遮蔽著天空,月力無法透過。在穿越了茫茫雲層後,他已經可以逐漸看清地麵的狀況,那好像是一座山穀。

就這樣撞在山岩上,化為一攤肉泥?以自己的一身本事竟落得如此下場,雲滅想想都氣得不行。地麵已經越來越近,連覆蓋著山穀的一片綠色都能看得很清楚了。正當他很鬱悶地想著風亦雨日後會嫁給旁人、老子簡直白辛苦了之類亂七八糟的念頭時,眼前出現了一道黑影。沒等反應過來——當然反應過來也沒用——他的肩膀就重重撞上了那黑影。一陣劇痛後,他估計自己的左臂和好幾根肋骨一齊斷了,然而下墜的速度卻也因此降低了不少。他忍住疼痛,眼看著下方正好是一處山壁,上麵掛著許多長長的藤蔓,於是奮力伸出右手,硬拽那些藤蔓。劈劈啪啪連響數聲,也不知有多少藤蔓被他帶斷了,右手磨得鮮血淋漓,但是速度終於降了下來。

最後跌到地上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判斷自己是已經死了還是依然活著。足足躺了十多分鍾,當痛楚如同千萬根鋼針一般紮入四肢百骸時,他才能確認:我還活著。

雲滅掙紮著坐了起來,看看周圍的情形,驀然間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他一麵笑,一麵不住喘息,胸口像被刀絞一樣疼,但笑聲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他發現自己居然跌入了頭顱之穀,身邊藤蔓密布,無數詭異的“迦藍花”——也就是人與動物的頭顱正在妖豔地綻放。而就在自己的身邊,躺著一隻已經完全變形的死鳥,那是迦藍花的花奴血翼鳥。正是這隻鳥和那些被自己生生扯斷的藤蔓合力救了他的命。

這世界很有幽默感,在狂笑與疼痛中上氣不接下氣的雲滅這麼想著。那些飄揚的花粉直往鼻子裏鑽,癢癢的,但他卻並不擔心。此時的雲州,恰好有一個人能解決這一麻煩。

兩天之後,胡斯歸終於找到了一艘可用之船。失去了領主施加的秘術屏障,尋找過去存留的海船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情。隻是他猶豫了許久,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再度冒生命危險駕船穿越雲州海域呢,還是索性就此留在雲州,別再去搏命了。一方麵是生命的寶貴,另一方麵卻是雲州之外的世界的巨大誘惑。正當他舉棋不定時,一道白影從空中直撲下來,落到他的甲板上。

胡斯歸呆呆地望著這不速之客,心中五味雜陳:“他媽的,你還沒死啊!”

“少廢話,開船吧!”雲滅疲憊得站都站不住了,一下子躺在甲板上。胡斯歸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受傷頗重,至少左臂已經完全不能用了,而他平日裏從不離身的弓箭也沒了。照理說,這似乎是一個除掉勁敵的好機會,但不知怎的,站在這個武藝充其量比自己略高一籌的人麵前,他竟然無法抑製自己的膽怯,哪怕對方隻剩下半條命,他也不敢出手進攻。腦子裏一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後,他搖搖頭,無奈地走向船邊,砍斷纜繩。

“好吧,死了也不吃虧,至少拉著你墊背。”他嘟噥著自言自語。

“還有,把迦藍花粉的解藥交出來,我知道你肯定有,”雲滅摸著自己的脖子,“頭顱之穀真是個好地方。”

“那你也得給我幫忙!”胡斯歸憤憤地說,“你得知道,能活著離開雲州的人寥寥無幾!”

“放心吧,你我都是命大之人,哪兒能說死就死。”雲滅支撐著站了起來。

船緩緩離開了海岸。在不斷和沉重的眼皮鬥爭時,雲滅將頭轉過去,看著漸漸遠去的雲州海岸。那裏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在出生入死而又最終活著離去後,他仍然覺得那段古怪而驚險的曆程缺乏某種真實感。也許雲州本身的存在就是不真實的,他想,就如同高懸於雲天的穀玄碎片,就如同籠罩於迷雲之湖上的白色霧氣。那些閃亮的小飛蟲以生命為代價在雲霧中穿梭,可它們未必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著怎樣的彼岸。